文/万雪萍
都说,每家有一本难念的经,而萍萍却觉得自己家的经特别难念。
天没亮父亲来电说,感觉自己身体不舒服,想去医院看一下。萍手脚变得冰凉,老爸是第一次这么早打电话,她本能地想起三年前,妈体检的事。
那天妈查出子宫癌,萍骗妈是肌瘤,只是小手术。
萍至今记得,妈被药物麻醉得神志不清,还念叨是不是癌。术后醒来,用迷离恍惚的眼神,盯着家人问:“护士,我是不是恶性的?……"一家人被问得哗啦啦流泪。萍低头抚摸妈的额头,用棉签沾水润湿妈干裂起皮的嘴唇,噙着泪水回答:“医生说没扩散,就有希望。妈别怕,我和爸爸,弟弟会一直陪着你。”母亲这时意识清楚了些,说:“萍萍不哭,生死有命,老天爷要收我,是躲不掉的。”在后来的日子里,母亲反复叮嘱两姐弟要团结,要照顾好爸爸。两个月后,老妈仙逝。
电话里传来老爸的声音,萍听出他的意思是没钱,萍边答应给爸转款,边说:“爸,你检查完,告诉我结果,这个周末去看你。”爸说:“我没什么事,你不要回来。”当晚老爸说:没事,还是胃病。10天后,爸来电说:“鱼大了要卖,只是请车难运费又贵,想买辆拐的三轮摩托车。”爸一时没听到萍做声,就说:“要不算了,我去跟别人借借。”
萍萍知道父亲忠厚,不愿求人,除非万不得已。原先逢年过节给钱,父母总是推三阻四不肯要,说家里种的米和菜够吃,还可以换点钱,鱼塘也能赚点钱。妈走了后,只剩下父亲一人,姐弟都想把爸接到身边,但他却说习惯呆在家里,也不舍得他那鱼塘和左邻右舍。可这短时间,爸怎么了?是不是真有事,萍不放心,决定月底去看看爸。想到这里,萍说:“爸,我还不知道你,你开得了口吗?我给你钱,买吧。”
月底正逢周六,萍把女儿放到婆家就赶回去。到家看见门锁着,想爸是去喂鱼了。
鱼塘是父亲的寄托和希望,他巡视着田埂山坡的草,割上几捆青草喂鱼。看鱼儿欢快地在水面争食青草,是他最惬意最享受的事情。
有时萍在电话里问:“爸,鱼大了吗?”爸乐滋滋地答:“不小了,鱼屎都有手指头粗了。”父亲一天天老去,姐弟多次反对他养鱼,怕他磕磕碰碰,万一摔跤就是大事。爸却总是说:“不要紧的,再说我不养鱼干什么呢?没有活干,急人!”
萍远远看见零零星星的鸡鸭在觅食,近了看见鱼塘边被树枝挂断的丝网,最后才看见爸手上拿着杂志,坐在树下打瞌睡,脚边搁着碗和倒在地上的水壶,心里一酸,喊了声“爸”。
爸受惊吓似的陡然睁开双眼,愣了几秒才反应了过来:“萍萍呀,回来怎么也不说一声。”萍眨巴着含泪的眼睛说:“想给你个惊喜呗。”爸的确很高兴,拉着女儿的手,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宝贝鱼:“看看我的鱼,现在行情好,能卖个好价钱。”
围着鱼塘兜了一圈,然后收拾东西回家,爸边走边关心女儿的文学梦:“最近写了什么?”爸爸扬起杂志,意思是女儿的作品他都看了。萍萍叫爸放心,有空她就写。
到家一看,院子乱糟糟的,但萍还是一眼就看到爸骑的脚蹬三轮车,它的确旧得锈迹斑斑,若除去那三个轮子,都会被认为是乱放的垃圾。“爸,你不是说要买带车厢的三轮车吗?那车呢?”萍好奇怪。爸吞了口唾沫说:“我……我听说马上会降价,等一下再买。”“哦。”萍没再说什么,戴上袖套,收拾院子和房间,然后听见爸在给弟弟打电话:“你姐回来了,你多买点好菜,早点过来,一起吃饭。”萍想说什么,又忍住了,她一直觉得爸妈偏爱弟弟,心存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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萍萍记得她7岁那年,叔叔从外地回来了,拿着一袋糖放在桌上,其中有一块长方形的精致包装的糖果,引起两姐弟的注意,两人都想要。母亲看着他俩的眼神,眉头轻轻皱了一下,然后俯下身,将它递给了三岁的弟弟,转而在她手里塞了一把玻璃纸包装的糖,说:“萍萍乖,妈妈知道你爱吃水果糖。”萍萍当场愣住了,听叔叔说那个与众不同的是巧克力,很好吃,她原以为得一整块也许是妄想,但小半块总可以吧。这时耳边又听到爸爸的声音:“萍萍,你是姐姐,让弟弟一点。”
萍萍读大学做家教时,妈妈跟她说:“隔壁阿姨家的女儿真乖,一赚到钱就帮衬家里,她弟弟的读书学费都是她承担的。”当然,父母并没有要自己承担什么,但她的心里却涌起难以言说的感觉,隐忍着被弟弟夺走的爱。其实她是爱弟弟的。喜欢弟弟沉睡的模样,长长的睫毛和光洁的脸蛋。
萍萍大学毕业后,母亲对她说:“你弟不会读书,在镇上找了份工作,你也回来吧,姐弟俩好有个照应。”弟弟,又是弟弟。母亲要她回来,只是让她照顾弟弟。萍萍本来还犹豫是不是留市里,但母亲的这番话让她快速做出了决定。每当萍萍和老公说起爸妈偏心的事,老公总劝她,说:“别纠结那块巧克力,其实他们也爱你。”萍萍却不以为然。
“嘀!嘀! 嘀!”弟弟一家三口到了,摩托车后架驮满了菜。家里一下子热闹了许多,爸爸脸上充满了笑意,忙不迭地亲自下厨,并吩咐弟弟打下手。区区5个人居然炒了10个菜,而且全是萍萍爱吃的菜。
萍想,原来爸只做农活和养鱼,家里笤帚倒了都不扶,但这次却把菜炒得和妈做的几乎一样。吃着吃着,萍萍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吃完饭,弟弟一家回去了,只剩下父女俩。两人在院子里闲聊,聊着聊着,萍萍的心情变得有点微妙,觉得爸说话有目的,并且他还从老远说起。
爸说:“你妈这一走,不知不觉就三年,日子过得是真快啊……你妈生前有个愿望,想把这房子再加一层上去,再装修一下,但因为没钱就一直没……”接着又试探着问:“萍萍,我心里一直装着你妈的打算,你…要不出点钱,遂了你妈的愿,你弟弟那状况,你也知道……”
萍萍的不耐烦这时爆棚了,冒出一句:“那到底要多少钱?”“估计要三万块吧。”爸说这话的声音低下去许多,似乎不甘心,又接着说:“主要是现在水泥沙子都在涨价,我担心到后面更贵,你先垫一下钱,等我攒到钱再还给你。”萍萍看爸那可怜兮兮的神情又于心不忍,迟疑了一下,说:“我不确定有没有这么多。”爸低下头说:“难为萍萍了,爸老了,也就这一个心愿……”“好吧。”星空黯淡,萍萍感受到月光的苦涩。萍萍跟老公说了爸要钱的事,他半天没吱声,萍知道这段时间生意不好,最后他说:“把钱给爸吧。”
两个月过去了,亲戚来找萍萍帮忙。办完事后,萍问他:“我娘家房子咋样了?”亲戚有些诧异:“老样子啊,没听你爸说要对房子怎么样啊。你爸倒是把鱼塘的水抽干了,鱼卖了;你弟弟开了超市,听说是你爸给钱投资的,那店生意还蛮好的,蛮赚钱……”萍萍的心,顿时哇凉哇凉的,那个怨啊,原来说的那些都是为了帮儿子。她回到家,越想越气,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萍萍赌气不跟爸打电话,直到某一个晚上,爸来了电话,絮絮叨叨说了许久,萍只是淡淡地有一句没一句的回应。爸似乎感觉到女儿的应付,他只好讪讪地挂了电话。
一周后,弟弟来电说,父亲早上倒在鱼塘边,被邻居发现,拉到医院已经没气了。医生说,老爸是死于慢性病导致的心肺器官衰竭而猝死的。萍想起爸上周说的琐碎叮嘱的话,还有自己对爸的冷漠,便有重石砸心的感觉。
终于安置完爸的后事,分别时,弟弟说:“姐,爸妈都不在了,我们以后结伴回家哈。”弟弟说的话让萍萍眼里充满了泪水。她伤感又赌气地想,这家,有必要回吗?要回你回。
从这以后,弟弟却一反常态经常跟姐打电话,萍也就应付着弟弟的拉家常。
一年后,老公做的生意不但没了,还欠了一屁股债。不打牌的老公从此迷恋牌桌,不到半夜不回来,有时还夜不归宿。萍遇到几次追债人上门,她是心急如焚,想了几日几夜,最后决定把房子抵押出去。
萍拿好房产证要出门,弟弟电话打进来了,他听出姐的焦虑,就耐心地打听怎么了?萍就说出了姐夫的困境和她的打算。弟赶紧说:“姐你等一下,我马上过来。”
两小时不到,弟弟就骑着摩托过来了,进门,什么都没说,就从侄子用旧了的书包里掏出几沓钱,说:“姐,这是10万块钱,不多,先拿着应急。”
萍吃惊不已:“你哪来的钱?”“超市赚的,还有一些货款,反正货款可以缓段时间付……”萍心里一热,本能地推开弟弟的手:“你也不容易,我不能用你的钱。”
弟弟急了:“姐,去年我跟我老婆都被单位裁员,没事做,想开店,但没本钱。是姐你给了爸6万块,让他转交我,还让爸瞒我,不准说。”
萍惊呆了,弟弟继续说:“爸说了,姐一直让着我,因为我是弟弟,如果有一天他不在了,要我照顾姐……”
“爸……”萍顿时泪如雨下,边哭边说:“爸,我怎么就不懂你呢。想想当初,你开口跟我说钱的事,这要鼓起多大的勇气啊!”
萍和弟相拥而泣,萍想此刻爸妈的心里,一定踏实了,因为他们深爱的女儿,终于收到了父母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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