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3月4日,电影《刘三姐》中刘三姐的扮演者,80岁的表演艺术家黄婉秋在早春的桂林离去。
在她生前的计划里,这个春天本是用来唱歌的。她一辈子离不开舞台,去年年末,防疫政策一调整,她便为自己买了两套新的戏服,想着等天气暖了,游客来到桂林的时候,再给大家唱上几首广西民歌,“怀念一下演出的旧时光。”直到后来疾病一点点侵蚀了她的身体,呼吸变得困难,说话也吃力,她自知无法再登上舞台,无奈仍记挂着唱歌,便在给好友的绝笔信里说:“我要到天外传歌去了。”
在黄婉秋的追悼会上,她的丈夫何有才看到了很多并不熟悉的面孔,仅有几面之缘的剧团演员、省外的戏迷、素不相识的陌生人……追悼会放着黄婉秋生前唱的歌,不少人跟着旋律轻声唱,那一刻何有才感到欣慰,“三姐(黄婉秋)在人们心中种下的是一颗种子,她一辈子都在传歌,如今她想传的歌,已经传得很远了。”
黄婉秋饰演的刘三姐。 电影《刘三姐》剧照
成为“刘三姐”
3月4日,得知黄婉秋去世的消息时,她的学生黄革萍正赶往桂林参加一场演出。上台后,黄革萍决定唱一首电影《刘三姐》里的插曲。音乐一停,她哽咽,“黄老师今早不在了。”
几代人记忆中的“刘三姐”走了。台上台下,人们回想起电影里的画面:桂林的青秀山水之间,少女乘舟而行,肆意歌唱,黄婉秋饰演的刘三姐唱出遇见爱情时的柔软,也唱出反抗强权时的尖锐。她眼神清澈透亮,一颦一笑间,是活泼灵动的桂林姑娘,也是出尘飘逸的“歌仙”。
在成为“刘三姐”之前,黄婉秋还是个桂剧团的小演员。她生于广西桂林,从小热爱表演,13岁那年,不顾父母的反对,她主动报考桂剧团,被考官破格录取。据黄婉秋回忆,在剧团学习的日子里,她对待表演有近乎偏执的认真,每天压腿、练腰,手的软度不够,她就早上起来用热水泡手指,睡午觉时用毛巾捆住手指向后压。
在歌舞剧《刘三姐》中,年纪尚小的她本是C组(替补)演员,但凭着努力,她很快升到了A组(一线阵容),有了被看见的机会。1960年,长春电影制片厂导演苏里筹拍电影版《刘三姐》,邀请了一批演员试镜,黄婉秋被选中饰演舟妹。样片出炉后,刘三姐扮演者的表现不如预期,时任文化部艺术局局长田汉建议让黄婉秋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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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人们熟悉的银屏形象就此诞生了。1961年,电影上映后,国内各影院都一票难求,创下了连续上映3个月的纪录,拷贝甚至漂洋过海传到了国外,在欧美、东南亚等50多个国家和地区上映。1963年,这部电影一举拿下第二届大众电影百花奖最佳音乐、最佳美术奖,黄婉秋荣获第二届电影百花奖的最佳演员奖第三名。
当时,年仅18岁的黄婉秋一唱成名。从此,“黄婉秋和刘三姐就分不开了,”何有才说,“在外面,人家都叫她‘三姐’。”后来,何有才也喊她“三姐”,黄婉秋则叫他“阿牛”(电影中刘三姐的伴侣)。
广西艺术学院副校长、出演实景剧《印象·刘三姐》的王予嘉曾反复观看这部电影,学习表演技巧。在她看来,黄婉秋饰演的刘三姐“纯”“真”,透露着真挚和直率,有种“不可复制的韵味”。
“我的一生,确实与《刘三姐》结下了不解之缘。”出演数十年后,谈到这部电影,黄婉秋很感慨,“是《刘三姐》成就了我,它和我的艺术生涯紧紧相连。”
黄婉秋饰演的刘三姐。 电影《刘三姐》剧照
把歌传到更远的地方
然而,时代的浪潮中,1967年,《刘三姐》被视作“毒草”,黄婉秋也因此经历了近十年的沉寂。她暂别舞台,与何有才相爱、结婚。在给黄婉秋的信里,回忆起那段日子,何有才写道:“还记得吗?我挑着一担箩筐,一头装着杂物,一头坐着三岁的儿子雁飞,你背带上背着一岁的女儿雁云(小秋),走在田间小路上,我俩有说有笑,过着被人们遗忘的十年......”
但丈夫怎会不知道,黄婉秋心里压着苦闷。直到1978年,《刘三姐》可以重新放映后,何有才买了两张票,带她走进影院。银幕一亮,她泪水直淌。
那之后,黄婉秋决定“把歌传到更远的地方”。上世纪八十年代,何有才陪着黄婉秋从城市走到村寨,“一演就是几百场。”后来,他们又走出国门,去东南亚、欧洲巡演。“我们到村子里面,家家户户都出来欢迎我们,打着横幅,排着队要签名,到少林寺的时候,和尚都会跟着唱。”
黄革萍曾和黄婉秋一同去东南亚巡演。她记得,有一次,在马来西亚演出结束后,有个抛绣球的环节,一位观众跳起身接住了黄婉秋抛出的绣球,兴奋地冲向舞台,攥着多年前黄婉秋的演出门票,说“我一直喜欢黄老师”。演员们都很感动,“没想到在异国他乡还能有这样的共鸣。”
“有时候演出很多场,又舟车劳顿,黄老师在后台的时候看起来还是疲惫的,但走上台的那一刻,她眼睛里一定是有光的。”学生韦海涛印象中,黄婉秋很少一字一句地告诉后辈们该怎么唱歌,“但她站在那,我们就能感觉到一个艺术家的标准应该是什么样的。”
演出时,黄婉秋总是到得最早,安静地琢磨角色,“提前半小时化妆,穿戏服,穿好衣服后她就不再坐下,怕把衣服弄皱,因为她的节目总是压轴,所以常常一站就是四十分钟。”何有才说道。
一次演出最让夫妇二人难忘。那是在桂林一家疗养院,一位病危的老红军告诉他们,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看看“刘三姐”,听几首家乡的歌。“那个时候我们意识到,刘三姐是有生命力的,有精神品格的,人民群众是真的喜欢,我们想把它一直传下去。”何有才说道。
后来,黄婉秋与人合资在桂林修建了一座“刘三姐景观园”,还组建了一支刘三姐艺术团,参与创作一系列以刘三姐为主要角色的艺术剧目,她的女儿何雁云、外孙女黎玥杉都被她培养为接班人和刘三姐文化传承人。
黄婉秋。 图源:CCTV-4《中国文艺》
亲切的“大家长”
有时,何有才也分不清,是黄婉秋塑造了刘三姐,还是刘三姐塑造了后来的黄婉秋。生活里,黄婉秋和刘三姐也很像,她耿直,“遇到看不惯的,总要直说。”她也爱开玩笑,学生们记得,一起巡演时,哪个演员演出时出了丑,当天的饭桌上,黄婉秋总要模仿一番,笑几句。她坚持减肥,却总在村民热情招呼时忍不住吃两口,不停念叨着“下次再少吃点”。
韦海涛第一次见黄婉秋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末,那年他十八九岁,在南宁参加一场歌唱比赛。在后台化好了妆,刚准备登台,就看见黄婉秋走进化妆间,看望小演员,“印象最深的就是她的眼睛,怎么那么多年过去,还和电影里的一样干净漂亮。”黄婉秋正和小演员聊着天,忽然发现韦海涛的妆没化好,她俯下身,帮他一点点化好,“没想到黄老师一点架子都没有。”
舞台下的黄婉秋,质朴、亲切,“像一个大家长。”一次,韦海涛生病,黄婉秋信不过别人,去买了药,还不停地嘱咐他药该怎么吃、什么时间吃,上台前,也不忘关心地问两句。
在桂林的旅游淡季,有时候观众不多,最少的一次,台下只有一对夫妇。但黄婉秋仍然一丝不苟地演完整场演出。后来,黄婉秋年事已高,不再饰演刘三姐,但仍会在演出的最后,起身唱一首《多谢了》,“她希望能借着自己的出场,把刘三姐和广西民歌文化传出去。”何有才说道。
后来,新冠疫情暴发,演出越来越少,黄婉秋逐渐告别了陪伴自己六十余年的舞台,直到去世那天,也没能有机会再唱一句“我今没有好茶饭,只有山歌敬亲人”。
但她的歌声不会消失。在桂林的那场活动中,听到黄婉秋去世的消息,台上的演员都停了下来,围在一起,台下的观众也加入进来,人们一遍一遍地唱着电影《刘三姐》里的歌曲。
那是一处江畔,悠扬婉转的山歌,在早春的三月,向更远处传去。
新京报记者 史航 实习生 陈雪稳
编辑 彭冲 校对 刘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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