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把春节档比作一桌年夜饭，就势必要讲究各式菜品的花色搭配。有主有次，有冷有热，有荤有素，还要附带一些开胃、消食的点心和小菜。2023年的春节档，菜品充足，花色丰富，观众的消费热情也空前高涨，这才有了这几天红红火火的票房大盘。相比之下，《无名》也许不是那道餐桌C位上的主打菜，但它却是一道口味、品质别出心裁的特色菜。
作为一部谍战类型片，《无名》定位准，三观正，视效佳，这些都是毋庸置疑的。我想说的是，它还能在一众商业片的激烈竞争中，鲜明地突显出导演的个人风格，这就有点难能可贵了。
譬如在故事的谋篇布局上，导演刻意消解了类型片最常见的线性叙事，将不同时空的剧情做了人为的裁剪、倒装、错位和穿插。所以《无名》并不以故事线的峰回路转、跌宕起伏取胜，而是长于传递言外之意，以及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细节和某些需要细细把玩、反复回味的玄外之音。
也许有人会质疑这种非线性叙事的必要性，但这恰恰是导演设置悬念，延迟揭示真相，提升叙事魅力的一种个性化手段。譬如影片开头，何主任（梁朝伟饰）前来与“弃暗投明”的张先生（黄磊饰）接头，对他进行盘问。两人一问一答，波澜不兴，直到影片后半段，当何主任发现自己袖口上有一滴血渍，镜头才把观众再一次带回那场对话的结局：身为中共地下特工的何主任，开枪除掉了张先生这个变节投敌分子，至此方才真相大白。故事的这种讲法，仿佛是在玩一种拼图游戏，每一段落都显得有些吞吞吐吐，欲言又止，仿佛裹上了一层若隐若现、朦胧含混的逻辑迷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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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叙事上的暧昧性，也体现在人物关系的设置上。所有角色都不再是对“正派/反派”、“好人/坏人”的简单图解，而被置于一个真假难辨，扑所迷离的叙事迷宫当中。影片前半段，叶秘书（王一博饰）与王队长（王传君饰）总是形影不离，貌似亲如兄弟。他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探案、一起吐烟圈……直到最后，剧情突转，在观众毫无准备的情况下，后者被前者一枪爆头。
两个角色明里暗里被两组彼此对立的人物关系纠缠在一起——同事、兄弟是面子，敌人、对手是里子，并且彼此都为对方留足了后手。影片开头有个细节，叶、王二人一起吃完早餐，在轿车上闲聊，刚才多点了一份蒸排骨，王只吃到两块，其余都被叶吃光了。叶说，那是因为份量不够，骂店家是“黑店”。也许这是导演故意埋下的一个梗，只有看到后面，观众才醒悟，原来这家店的老板（李欣饰），竟是王队长的父亲。而这一层关系，很显然叶秘书并不知晓。那么，究竟是王队长有意隐瞒？还是叶秘书佯装不知？
蒸排骨这道菜，似乎还泄露了一个秘密。按照王队长的说法，上海人家的习惯，“早点心就是一人一份，谁点的谁吃，自己吃自己的，不吃人家的。”言外之意，能把别人碟中的蒸排骨吃到自己嘴里的叶秘书，虽然也能讲一口上海话，但老底子人家的规矩，他却是不怎么清楚的。看似一段无关紧要的闲笔，却泄露了叶秘书的外来者的身份。
在后面的剧情中，有个问题叶秘书问过王队长两遍：“侬为啥要杀伊？”前一次，王的回答是：“伊不尊重我”，叶默不作声，却对这次杀戮心生疑窦。后一次，王又杀了方小姐，叶依然问他“侬为啥要杀伊？”王答说“伊是共产党”，叶说“我也是”。接着就对王的脑门举起了手枪。随着“砰”的一声枪响，他的“好兄弟”瞬间死于非命。没有任何犹疑，唯有杀伐果决。也许这就是导演对于人性和暴力的一种见解。爱恨情仇，只在一念之间；生死契阔，也像电光火石一般转瞬即逝。
战争中的人，总不免被命运归入不同阵营，被附加上各种外在的身份和标签，即便如此，他们也会像常人一样吃穿用度，饮食起居。大概这也是导演最想表达的东西——将人物的信仰、党派、阵营、位阶这些外在的身份推入背景，让他们还原到最原始的“无名”状态，由此窥探他们各自隐秘的内心世界。
这也是《无名》塑造人物的一种基本逻辑，面对世局的纷乱，每个人都在不经意间，暴露出内心那份不为人知的小九九。譬如叛徒张先生，他自认是一个弱者，因为忍受不了地下职业的压力，试图通过变节和出卖，回归他理想中的田园生活；再如唐部长，这是一个见风使舵，两边下注的投机分子。眼见汪伪气数将尽，便开始与“重庆方面”私下媾和，暗通款曲。还有那个深藏不露、老谋深算的日本特务机关长渡部（森博之饰），似乎预感到“帝国”大势已去，也开始悄悄为自己谋划战争结束后的生路。导演如此这般营造出一副大难临头各自飞的末日图景，无非是想透过这个平台，将人性深处的暗流涌动，明明白白地展示给观众。
剧情中的三位女性，也是颇有深意。在我看来，她们分别代表着“情”与“义”的三种不同状态。那位楚楚动人的江小姐（江疏影饰），身上投射着历史上的美女特工郑苹如，亦或是《色戒》中王佳芝的影子。她们都是在关键时刻“因情废义”，一时手软，以至于最后功亏一篑，死于非命。所不同的是，江小姐尚能深明大义，为何主任提供了关键性的情报；方小姐（张婧仪饰）则是一个思想激进却缺乏韬略的热血青年，她与叶秘书签有婚约，却又鄙视他的“衣冠楚楚”，宁愿悔婚也不愿与之为伍，所以她是这一种“以义忘情”，可以视为江小姐的反例；还有一位陈小姐（周迅饰），尽管与丈夫同在敌营潜伏，咫尺天涯，却不能长厢厮守。紧要关头，还不得不去面对生死离别。在她身上，“情”与“义”取得了某种微妙的平衡，堪称“有情有义”。对这些人物而言，真、假、正、邪都不是重点，导演真正想要表达的，是他们在危局中所显露出来的心理和情感的律动，有的闪现出人性的光芒，有的则烛照出人心的幽暗。
剧情中还有许多吃饭的场景，同样为观众提供了一个个饶有回味的瞬间。比如，日式料理宴上，渡部机关长询问何主任为何吃得不多，何主任略有所思，然后淡淡地答了一句“我吃不惯”。影片最后，已经迁居到香港的叶秘书，在街边偶遇一家上海餐馆，便进去点了一桌家乡菜，独自一人大快朵颐起来。其中有一道腐乳呛虾。这是一道纯正的江南美食，大概是勾起了他馋虫，让他吃得有些忘我，鲜红的酱汁沾得他满嘴都是。也许这一刻，他吃进嘴里的是来自家乡的美食，而心里排遣开的，却是一股浓得化不开的乡愁。他想不到的是，这家餐馆的老板和老板娘，正是死在自己枪下的王队长的父母。这对可怜的夫妻，甚至还不知道自己的儿子早与他们阴阳两隔。而对面这位杀死他们儿子的“凶手”，究竟是他们的仇人，顾客，还是以后要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街坊邻居？
这些细节，都被密密缝合在《无名》的故事肌理当中。所以这是一部需要用心去体会和回味的影片。就如同品茶，风味尽在无形之间，需要用你的唇齿舌尖去细细的品味，方能得其妙趣与精华。
作者：石川（上海戏剧学院教授）
编辑：周敏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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