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他记录”到“我表达” 短视频时代他们用写作发出内心独白_写作_自己的_社群

暂时离开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与声音,打开纯白色的写作页面

文/羊城晚报全媒体记者 谭洁文

图/受访者提供

每天打开电脑或手机,在一个共享文档中写下至少300字,连续写一个月。在这个月里,还有两三百个与你在线下毫无交集的人同时写作,你们能互相看见对方的写作内容,还能在对方的文字下发表评论。

这是“三明治”平台“每日书”写作社群的日常一幕。社群成员们的微信定位分布在天南海北,职业五花八门,从律师到公务员,从设计师到学生。在短视频流行的时代,他们选择暂时离开令人眼花缭乱的画面与声音,打开纯白色的写作页面,记录自己的生活,发出内心的独白。

从“他记录”到“我表达”

虽然以文字为职业,但郝思嘉觉得,她在工作中从未有过自我表达的机会。

她当过纸媒记者,虽然在自己的报道上署了名,但她发觉“署名的前缀比我的名字本身更重要。”她也做过影视宣发,每当电影上映就忙着撰写宣传通稿,把夸张的标题投放到各大门户网站和新媒体端。在她看来,哪怕这些文字的噱头再大,也不会在信息洪流中泛起任何波澜。“没有人真正在读,没有人在乎它们的内容和质量。”

她渴求一个真正表达自己的机会。2017年8月,郝思嘉第一次加入“三明治”的“每日书”写作社群。在一个有十几人在线的共享写作文档里,她写下自己寻找同居室友的经历:“我一个人独舞太久了,需要有人鼓掌喝彩,哪怕只是安静欣赏。”

郝思嘉们的“自我表达”,既不同于大众媒体对个人事迹的报道,也不同于个人在自媒体上的发声。对于他们来说,大众媒体的报道带有专业的自我约束,自媒体的商业和社交属性又使他们无法随心所欲地书写。而在写作社群里,他们可以卸下面具,自我梳理、自我呈现。

在写作社群的写作页面上,有全职妈妈记录下自己在38岁这年学游泳的经历,也有生活在上海的“金融民工”写下自己的职业甘苦。更多的人则是记录自己琐碎日常:“我的网课生活”“发现笔下的自己”“凌乱、无序、散漫的思想记录”。在2022年平台对参与“每日书”项目的写作者进行“个体书写日常”的问卷调研中,82%的写作者书写的理由是“通过梳理和反思,更了解自我”,排名第二的理由是“享受创作的快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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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平台创始人李梓新看来,这种自我表达是一种“个体权利的回归”:“一个人的话语不再被媒体利用成为某个选题的例证,也不被商业化绑架,而是由个体决定呈现方式。”李梓新曾在传统媒体工作,正是感知了从“看别人表达”到“我表达”的转变趋势,他在12年前创立了“三明治”网站。

创立12年来,有超过20000位写作者在平台上通过不同的项目进行不同主题的“生活写作”,平均每人每天书写的文字量至少为300字,每月书写文字量在10000字左右。

“我的生活也是值得写的”

在第一次尝试自我表达前,许多写作者认为自己的生活“没什么值得写的”;但在文档里敲下几百字后,他们惊喜地发现,原来自己也能提供新鲜独特的社会观察视角。

莫舟在六年前加入写作社群。作为一名在深圳工作的英语老师,她与许多在中国生活的外国人成为朋友,她的男朋友也来自欧洲的斯洛伐克。

看到总有网民感慨外国人在中国“备受优待”,莫舟决定以自己的视角记录这些外国人在中国的生活现状。在她的文章中,外国人租房时房东不愿去房屋租赁所登记,办银行卡时困难重重。

“很多不在跨文化的环境中生活的中国人去看外国人,会有一种美化的想象。但我跟一个外国人生活了很多年,我就很清楚他们在中国其实有很多困难。他们表面上受到优待,但其实在受一种奇特的歧视。”

莫舟把这次写作初尝试形容为“一个巨大的发现”。“我不是个喜欢冒险的人,我喜欢平平淡淡的生活。但在尝试自我表达之后就发现,这样的生活其实也值得写,也有很多的乐趣。”

阿馒比莫舟晚一年参与“每日书”社群,阿馒第一次写作时,莫舟还给他提供了指导意见。但与莫舟所处的跨文化环境不同,阿馒是一名小县城的体制内工作人员,在中国的乡土间提供了自己的观察视角。

清明节时,写作社群里人或在讨论祭祖习俗,或在纪念自己去世的亲人,而阿馒则在键盘上敲下他被派去坟山里做防火工作的经历:“清明节这几天,我在坟堆旁守着,一待一天。我左手也是坟,右手也是坟。我在近距离地接触死亡。”

在坟山里转了一整天,阿馒反而不再害怕死亡,而是借由死亡思考生命的意义:“越是想死亡,我满脑子都在想怎么好好活着……这个围绕死亡和祭奠的节日,反而烘托起一团复杂而巨大的生命力。”

是个人的,也是时代的

由于平台的写作页面不对外公开,因此参与者们倾向于在上面记录自己的个人生活,较少对公共议题进行观点输出。

但是对于备备来说,这条“个人”和“公共”之间的界线往往较为模糊。作为“每日书”的全职编辑,备备需要在写作页面中挑选优秀的作品,把它们编辑发布在平台的公众号上。入职几年来,她编辑了IT行业高薪人才探索自由职业、一线城市打工青年回到小乡镇等多个故事。

这些故事虽然在陈述个人经历,但往往能在读者中引发对于社会现象的讨论。这让备备开始思考:“什么是私人的?什么是公共的?”

她的疑问很快得到了解答。在写作页面上,一名育有两个孩子的女性叙述了自己在生育后遭遇盆底肌松弛、漏尿严重,以及去医院看“盆底肌门诊”的经历。在描述了自己修复盆底肌的艰难经历后,这名女性总结道:“即使是在上海这样的一线城市,盆底肌康复也算是一个新事物。‘以前那些生了八九个的’,并不是没有遭遇痛苦,而是她们的痛苦并不为人所知。”

这篇文章写作于2020年,彼时“生育创伤”还不是一个互联网热门话题。这篇文章被发布在平台的公众号上后,阅读量迅速冲到了10万+。借由这段私人经历,许多读者第一次关注到女性的生育创伤问题:“很多人都忽视了盆底肌的健康”“太难过了,除了生育功能以外多少女性健康问题是被忽略的……”

“像这样的事情,以前很少被书写过。我觉得这种私人的诉说,其实也是在说公共的事情。”备备告诉记者。

对于社群成员们来说,他们在写作页面上留下的个体记录,有时也保留了这个时代的一块切片。

“70后”的莫舟认为自己是这个时代的“矛盾集合体”:她出生在农村,家中重男轻女,后来在深圳扎根,还经历了一场跨国婚姻。原生家庭的矛盾,男女不平等的矛盾,以及中西方文化的矛盾在她身上一一呈现。

在莫舟的文字中,这些抽象的矛盾变得具体,读者能看到个体在矛盾中的纠结与挣扎:工作第一年回家过年,父亲和莫舟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准备给我们多少钱?”小心翼翼地告诉母亲自己的男朋友是外国人,母亲哭泣着指责她“你怎么长大了也会成这个样子”;和外国男友结婚,父母要求彩礼,莫舟既不想“欠父母的”,也不愿意让男朋友开玩笑“我把你从你父母那里买来的”,所以用自己的钱准备了彩礼。

处在矛盾中时,莫舟时常感到愤怒和委屈。但在书写中,她能“抽离出来”,理解自己和父母身上的时代局限性。

“在十几年后、自己当了母亲的今天回头看,渐渐理解当年自己的选择对于生活在小村庄里的父母而言,是多么的离经叛道。二十多岁时的我,罔顾父母的生活环境和性格特点,只急着让父母理解自己。”莫舟在文章中写道。

“文字比你的外在更诚实”

在短视频时代,用于给内容贴标签的“#”符号几乎随处可见,给发布的帖子或视频打上惹眼的标签、带上时下热门话题,能帮助它获得更多流量。

但在“每日书”社群里,标签的指向性常会被文字的复杂性所解构:刚加入社群的人们往往在一开始贴着光鲜的标签,他们或是年入百万的律师,或是全球旅居的数字游民;但在细腻的文字下,标签带来的光环慢慢褪去,背后那个真实而复杂的人逐渐显现。

帆子今年43岁,在两年前加入写作社群。如果只看她的简介,她的人生道路不可谓不光鲜:毕业于985大学,曾在知名外企工作,后来移民加拿大从事IT行业,三年前辞职进入自媒体领域,成为一名自由职业者。

但在帆子的文字中,读者们看到的却是一个在职业道路上茫然不已的中年人:她在枯燥的IT工作中感受不到快乐,因此裸辞“躺平”了三个月;出于对写作的热爱,她应聘成为一名新媒体编辑;但在这份工作的“996模式”几乎吸干她所有精力后,她再次陷入迷茫,思考要不要回原公司上班,甚至认真考虑过去超市当收银员。

与在短视频平台大受欢迎的“爽文”不同,经历了这些“折腾”后,帆子并没有找到迷茫的出口。“我说不定会去超市应聘。但是如果能回原公司上班,我还会去做收银员吗?或者,找其他工作?我还真不能肯定。”帆子在文章的最后写道。

阿馒已经加入写作社群六年,对这种“褪去光环”的过程已经见惯不怪。刚加入“每日书”时,他时常会被社群成员们“高精尖”的职业和遍布五大洲的微信定位所震撼,“但后来觉得没什么好羡慕的,这里不是一个迅速给人贴标签的地方,文字比你的外在更诚实。”

除了看见光环下的挣扎,阿馒有时也会透过文字发现一个普通ID背后丰富的灵魂。

在加入写作社群的第二年,阿馒被社群里一位女生的文字吸引了目光:她在写作页面写下自己遭遇的人生挫折,质疑身边的人价值体系为何如此单一,“为什么那么多人要朝着一个既定的目标狂奔呢?”

好奇之下,阿馒加了这名女生的微信,才发现她和自己毕业于同一所大学的同一个年级,自己的女朋友也和她是关系亲近的闺蜜。第一次线下见面,两人打开了话匣子,聊了两个多小时。

但根据阿馒女朋友的描述,这个女生是一个“内向的人”。阿馒心想,如果自己只是在朋友聚会上认识她,他们的交流将仅限于几句寒暄。“但是我先从文字的途径了解它,我很快就能知道她是一个内心丰富的人。”

在信息碎片化时代,用写作守护思考空间

在广东外语外贸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陆扶民看来,“写作社群”是技术进步和社会需求共同作用的产物。

“在这个时代,个体记录、表达、传播已经成为现实。中国拥有14亿多人口,找到兴趣或需求相同的写作人群也不是难事。”

而在信息碎片化的时代,写作对于普通人的意义在于能构建“独立的思考空间”。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谢有顺表示,文字所建构起来的图景更具有深度,也增加了很多个体的想象和思考。因此它能为每一个普通人在这个喧哗吵闹的社会里争得一个独立的思考空间,这是短视频无法做到的。

在这个独立的思考空间,人们能保持自己的丰富性和敏锐性,避免陷入信息茧房。“多数人对信息时代里技术对人的塑造是缺乏警觉的。你接受单一的信息,被潜移默化地塑造,最后成了信息茧房里的人。但一个能进行深度写作的人,就会对这种塑造有所警觉。”

在谢有顺看来,随着ChatGPT等人工智能技术的演进,人类会面临越来越大的挑战——人们的个性可能会被科技磨平,甚至情感和精神更会变得单一。要在这样一个时代里守护自己的想象力,就需要大量的阅读、思考和写作。

写作这门古老的技艺,在数字化、网络化、智能化快速演进的当代,显现出别样的意义。这个自发的写作社群得到了来自专家们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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