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遣》罗隐
“得即高歌失即休,多愁多恨亦悠悠。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
晚唐时节,丞相郑畋府中这日来了一位客人,罗隐。头天下午,郑丞相就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自家爱女,没法子,姑娘家喜好这位“罗公子”的诗文,已经到了痴迷的程度,朝晚诵读,手不释卷。光是喜好诗文也没什么,自打这姑娘听说罗隐到了京城,每日里就跟老父亲爱娇痴缠,要他请到府里,能偷偷看一眼也好。郑丞相知道自家闺女的心思,实在也是给磨得够呛,只好遂了她的心愿。
罗隐入府,与丞相寒暄过后,就文章,就时事,郑丞相连续抛出问题,考察他的才学。面对大唐丞相,罗隐条分缕析,侃侃而谈,引得郑大人连连点头称赞。堂上正自聊得起劲,忽听侧房轰隆连响,传来家具倒地,和急促慌乱的脚步离开声。罗隐自是不明所以,只见郑丞相叹了一口气,叫人前去查看收拾,又让罗隐不必在意,两人继续话题。这侧房里的动静,当然是那位相府千金搞出来的,原本她以为,能写出那般锦绣文字的罗隐,一定面目周正,如玉树临风,哪知一见之下,竟是一个颜容丑陋,其貌不扬的中年大叔,大失所望下一时慌乱,竟落荒而走。从此,郑大小姐把所有罗隐的诗文都扔了,再也没看过一眼。
对于自家闺女的前后反差,郑大人是何心情,我们不得而知,甚至这个故事是否真实,现在也无从查证,毕竟古人编起故事来,那功力一点不亚于现代。自古而今,无论中外,要说有什么共同点的话,这熊熊燃烧的八卦之魂,可谓当仁不让。更何况,可能出乎咱们大多人意料,这个罗隐来头可是不小,不说当时就已名满天下,各大藩镇豪贵争相结揽,直到后来的两宋元朝,民间都还传扬着大量关于他的传奇故事,类似“徐文长戏斗乡绅”之类。
罗隐原名罗横,公元833年生于杭州新城,他天赋极高,年少即已成名。858年,罗隐为准备科举进入京城长安,很快就名声大振,当时的丞相“令狐绹”儿子进士中第,他写诗以贺,丞相拿着贺诗对儿子说,“我今天开心不是因为你中第,而是得了罗公这首诗”。
然而,即便名头再响亮,罗隐的科举之路却是屡战屡败,前后共考了十次,全部铩羽而归,史称“十上不第”,你说可气人?于是这个罗隐就把本来名字给改了,我不要“横”,我要“隐”。按理说,以罗隐的才华,“十上不第”至于吗,简直侮辱人好不好,原因其实并不复杂,个性太刚直,又过于挟名自负,用《让子弹飞》里的话说就是,“膝盖弯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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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朝的科举是不“糊名”的,如此若在开考之前,能够经当朝权贵提名推荐,让主考官在昏昏欲睡,无比枯燥的阅卷,审卷中,提前就有个印象,这成功率就大大的提高了。唐朝科举开考之前,有个“行卷”的程序,就是让各考生拿出自己得意的诗文歌赋,制成卷轴呈送各大显贵名流,已获得赞誉推荐。专为考试的这是小“行卷”,若是能在平时就能够让那些显贵名流赏识,那当然就更好了,于是就又有了大“行卷”,也叫“温卷”,即不为考试,只为博取关注度,求取名声的诗文投送。
有没有推荐,理论上只是成功率的多少,但实际上基本决定了成败。为此唐朝时期的应考学子们,不但要争奇斗艳,各展其才,更要比着赛地花钱,以求自己的诗文能够送到那些权贵们的手中。“长安居,大不易”,说的哪是租房子呢,所谓家境贫寒都只相对而言,实际上能够进京应考的,就没有穷人。不说读书,光是一路奔赴长安的路费日常,根本就不是穷人负担得起的。
想要获得权贵们的青睐,除了有才,有钱,当然就还需要身段柔软,你要人家推荐你,可不就得说人家好话嘛,包括李白,韩愈等,为了这个“行卷”,那可都没少蒙着眼胡乱吹捧权贵们。要说例外,也不是没有,这个罗隐不就是嘛,他偏要反着来。长安大雪,权贵名流纷纷写诗唱和,互道吉庆祥瑞,罗隐冷眼旁观,他也写了一首《雪》,
“尽道丰年瑞,丰年事如何。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
瑞雪兆丰年,这话没错,但丰年之下,百姓们还不是一无所有?长安城里,成群无地贫民,大雪瑞不瑞的与他们何干,我看还是少瑞些好。这首诗一出,那是啪啪打脸,权贵们好端端的正开心,这被尴尬得脚趾抠地了要。本来晚唐时节科举制度就被瞎胡改,取消了对权贵子弟的各种限制,以至应考人员激增,而录取名额不变,难度大大增加,罗隐这个性子,一再落榜也就是意料之中的事了。
以罗隐在当时名气的响亮,本来就是不走科举,做官的路子也是有的。偏偏他的诗文,又是大量的讥刺时局,褒贬权贵。在罗隐的诗文中,他的狂傲本色一览无余,连唐朝的皇帝,他也一概平视而待,批评决不手软,毫无古时文人“为尊者讳”的心态,比如这首《华清宫》,
“楼殿层层佳气多,开原时节好笙歌。
也知道德胜尧舜,争奈杨妃解笑何”。
诗中毫不留情地将“安史之乱”的责任归结于唐玄宗,辛辣讽刺让人忍俊不禁的同时,深感其刀锋之锐利。但是呢,本来唐昭宗是有意招他罗隐做官的,看到这首诗也就只能无语了。
科举屡试不中,罗隐激愤之气勃发,多年郁积一鼓而成杂文小品集《馋书》五卷。书中,罗隐谈古论今,寓言故事,时而激愤悲凉,时而妙趣横生,探幽索隐,纵横捭阖,把晚唐当时畸形的时局,权贵们的腌臜丑态,一一披划,讥刺得体无完肤,并对当时社会治理提出明确的意见。此书一成,即轰动当时,自古文人都讲个“温良恭谨”,这大唐咋出了这么个“货”?
名头的确是更响了,不过呢,正如罗隐友人赠诗所言,“馋书虽胜一名休”,这书你的确写得好,不过既然你上至皇帝,下至公卿官吏全怼了个遍,恐怕从此你就绝了官场这条路了。就这,罗隐还没死心,一边狂暴地输出不满,一边却又埋着头继续科举之路,直到55岁那年,才彻底心灰意冷。开篇那首有名的《自遣》,看似勘破红尘,游戏人生,实际却蕴藏着深沉的悲凉辛酸,愤激与无奈。
看到这里,各位也许会奇怪,既然罗隐对晚唐社会种种弊端的认识极为清醒深刻,既然他选择了辛辣锐利,毫不留情的方式公开输出不满,他明知希望渺茫,为何仍要继续走科举之路,岂非自取其辱?解铃还须系铃人,罗隐自己的经历会告诉我们一切。
公元875年,跟罗隐一样,同为“寒门”子弟,同样多年科举失利的黄巢,响应河南起事的王仙芝,在山东起兵,晚唐的进程开始加速。公元878年,王仙芝兵败身死,黄巢遂一统义军,自号“冲天大将军”,荡涤江淮,其后挥军渡江,转战福建,广东。至879年末,因不适应岭南气候,黄巢大军又回师北上,于880年7月,强渡长江。
880年,58岁的罗隐正自家北上,差点一头撞进乱军,后只好暂居安徽池州九华山一带避祸。当地刺史久慕罗隐大才,专门起造一幢别墅,供他们一行人居住,旅居艰难之中,为此罗隐深为感动。887年,经人推荐,罗隐来到杭州城下,打算在时任杭州刺史的钱镠门下求得任用。
唐朝当时,上门求职,诗文自荐是少不了的,不过这罗隐就有点特别,特地把一首《夏口》放在首位,开门见山,“一个祢衡容不得,思量黄祖慢英雄”。此前罗隐其实已经辗转多地求用遭婉拒了,这脾性却一点不见回转,以“三国”时期“击鼓骂曹”的,后因“毒舌”被镇守夏口的黄祖斩杀的祢衡自比,那意思是说,我是啥人你清楚,今天我人在这了,用不用随你。还真就没想到,这钱镠毫不在意,当下请进府中,一番对话后更是如获至宝,从此对罗隐极为倚重,凡有重大决策,必会征求他的意见。
也难怪,这个钱镠说起来也非寻常人物。晚唐自黄巢事发,乱兵一时遍地,钱镠领军经连年混战,自罗隐入幕6年后,即官升“靖海军节度使”。其后又经数年征战,钱镠实际上掌握了两浙的控制权,受封“吴王”。至907年,朱温“篡唐”,大唐覆灭,后钱镠正式成立“吴越国”。钱镠刚升“靖海军节度使”时,唐朝著名诗僧“贯休”,曾云游至杭州,献诗一首,中有名句“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光寒十四州”,赞叹钱镠麾下文武之才济济,这个“三千客”,首位就是罗隐。
黄巢当年义军风卷残云之时,曾多次致书罗隐,想邀他共兴大事,但遭拒绝。后来大唐覆灭,当时雄踞中原的朱温,也以高官厚禄相请罗隐北上,也是未果。不仅如此,罗隐还多次声泪俱下劝谏钱镠起兵北上征讨朱温,恢复大唐江山。虽然由于实力差距过大,钱镠并未听从,但他很奇怪,这个罗隐按理说一生蹉跎,在大唐受够了气,受足了伤,他自己也用大半生的时光,对着大唐火力全开,他难道不是最有理由恨大唐的人吗,为什么唐朝的覆灭,他又会这般伤心?
钱镠的疑问,让我突然就想起了另一个,怼天怼地怼空气的人,鲁迅。最无情的鞭挞,往往出自最深沉的热爱,先有最黑暗的时代,才会有最激烈的“狂人”。“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屈原身处他的时代,又何尝不是一个“狂人”?身处晚唐,世道已然败坏如此,你还要“温良恭谨”,岂非“为虎作伥”?“中庸”讲的是动态平衡,不是让你和稀泥,作滥好人,实则沆瀣一气的。
然而,也正因如此,由于作品的过于辛辣锐利,两宋之后,当“温良恭谨”再次成为社会主流,罗隐的大量诗文作品,仍然为传统士大夫们所难容,并在各种史传中,刻意忽视他在身处时代的影响力,以至如今很多人都不清楚,他曾于温庭筠,李商隐并称“三杰”,其文学影响力更是独步晚唐,无人能及。
最后,顺带一提,罗隐的名声虽遭刻意打压,但他的名句名篇,仍然流传甚广,属于典型的“诗红人不红”,其中一首《筹笔驿》,深受润之先生喜爱,并摘句书写条幅,录此与君共赏
“抛掷南阳为主忧,北征东讨尽良筹。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千里山河轻孺子,两朝冠剑恨谯周。
唯余岩下多情水,犹解年年傍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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