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评论丨潘凯雄:长篇小说新作阅读小札_田庄_作品_金枝

2022年九月下旬完成了本人在《文汇报》上所开的“‘第三只眼’看文学”专栏最后一篇也是第一百篇小文的写作后,我大都处于一种散淡状态。当然日子还在继续,时光也要度过,而度日的主要方式之一就是阅读。只是这种阅读大部分是一种自由的、闲散的,不带任务的随心所欲,于是这书也读得随性。有从头读起的、有跳着翻看的。就这样晃晃荡荡地到了年关,整理书桌周边之际,发现还是本性难改,这段时间自己的阅读能善始善终者依然还是长篇小说稍多。它们有的是踏着年关的脚步姗姗而至,有的则是版权页标识为2023年一月第一版的早产儿。能够被相关出版单位选择在这个时点推出的作品大概率当是个性十足的。没有能力对此做个综述,也无力一一做出专门评说,只能将自己的这段阅读做个简单的小札,记录下自己一点最直观的粗浅感受。

如果将《家山》这部近54万字的长篇小说作者名隐去让我“盲读”,我会想到这应该出自一位湘籍作家笔下,毕竟在他们中间似乎存有回溯故乡风情且写得十分传神的传统,诸如沈从文、黄永玉之于湘西、周立波之于益阳清溪村……但大概率不会猜到王跃文。毕竟我印象中在他30余年创作生涯的10来部长篇小说中还从未有过如此路数的作品。

说到王跃文,人们或许本能地会将他和写“机关”联系在一起,无论是下到县处级还是上至朝廷,终究都是机关。这类题材的长篇,跃文不仅数量不少而且写得传神出彩,在读者那烙下深厚的印记也十分正常。不过中国文人似又素有老来思乡乃至回乡之习惯,于是在步入花甲之年的跃文完成这样一部回望家乡题材的长篇也不奇怪,只是其文风大变不仅令我惊异且为之叫绝。

《家山》表面上聚焦的虽只是湘地沙湾这一村之隅,但由此荡开去的却是自上世纪初大革命时期至新中国成立前夕近30年的那段历史风云,倘再联同“尾声”的余响,便是一段活脱脱近80年乡村变迁的历史风云。在浓郁地域风情的笼罩下,漫长而悠远的中国乡村形态、宗族文化、经济关系、伦理秩序、风物人情和生活方式之嬗变……这样一幅长卷的徐徐展开,既浓墨重彩又舒缓自如。对王跃文而言,这是他的一次望乡寻根之旅,留下了一幅田园风情长卷,谱写出一曲乡绅社会挽歌。

几乎完全不同于王跃文过往笔下那种情节的冲突、人物的讽喻以及世相的众生,《家山》更是一部文字之美、节奏之徐、韵味之深的绵长之作。纯朴的乡音、优雅的文字、静谧的画面、舒缓的节奏,在浓浓的眷念与淡淡的忧思中,深藏着作家情感的倾诉与理性的思考。

读这样的作品需要耐心更需要静心。回想起来,我们的小说写作在经历了自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的“十八般武艺”演示与尝试之后,对大部分读者而言,或许还是更愿意或者更习惯阅读那样一些节奏快一点、情节满一点、冲突强一点、主旨明一点的作品。包括本人开始读《家山》时也不无急躁与抱怨:王跃文,难道你要考验读者的耐心吗?所幸正是这样一种追问与较劲儿逼着自己往下看,看着看着竟然就静了下来走了进去,伴随着跃文笔下那优美舒缓的文字,脑子里呈现出的那一幅幅乡村的田园风光、一位位人物的音容笑貌开始越来越有滋味越来越立体越来越爱不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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掩卷想来,这又何尝不是由作家的文字之美与语言之美所产生之强烈的审美效果。我们固然要那种激烈冲突之美,同样也需要这种舒缓静谧之美。而正是在这样一种舒缓的节奏和徐徐的叙述之中,却上演了一出革命性的中国乡村社会变革与历史风云变迁,那种史诗的品格呼之欲出。

《凉州十八拍》是叶舟继三年前面世的《敦煌本纪》之后,创作的又一部以古凉州为原点,聚焦河西走廊文化历史与人物命运的具有史诗性的长篇,皇皇三卷本的篇幅直逼五年前面世的梁晓声的长卷《人世间》。

这是又一部本该踩着岁末的足迹面世的超级长篇,但由于这个时段众所周知的原因,它躺在印刷厂的时间不得不比计划延长了一点。尽管我有它的全本电子版,但因其个人阅读习惯,迄今为止还只是在《芙蓉》第五期上浏览到了这部超长篇的三分之一左右。按理本无资格在这里对此说三道四,实在是因为这部超长篇的重要,它之不可或缺当然完全不是因为其篇幅之长,而是其内容所指与艺术呈现方式都值得留下一笔,亦算是一种立此存照。

作品之名令人本能地联想到我们的古琴名曲蔡文姬那《胡笳十八拍》。事实上作者也恰是以此作为自己这部超级长篇的叙事结构,以中国古典悲剧《赵氏孤儿》为引子。作品以凉州当地民众在清朝末年为抵御毒草肆虐而发起民间抗灾自保运动为开篇,一场人与自然灾害、守旧制度之间的对抗形成了激烈的冲突,这就少不了错根盘节、扣人心弦之类的要素,为后续故事的展开做足了铺垫,也使得我对此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据介绍,这部长卷是叶舟长期行走勘探河西大地、悉心开展文化考察的最新成果。在长达百万字的长卷中,作者塑造了众多性格刚烈的人物形象,纵横历史、聚焦命运、寓意深刻、启迪未来,既是河西走廊的心灵史、贸易史与军事史,也是重现发掘西部文化之密码,寻找中华文明之精神原乡的一部重要作品,令人期待。

作为70后代表性的女性作家之一,的确好久没有读到魏微的新作了,尤其是长篇。借助“度娘”查了一下,她上一部长篇《拐弯的夏天》面世差不多已是近20年前(2003年)的事了。当然重要的还不是间隔时间之长,更是文风为之大变。初读《烟霞里》,颇有点类似看王跃文《家山》时的那种惊异。这还是魏微的作品吗?这是出自一位女性作家之手的作品吗?

翻开作品“前序”,劈面而来的便是“谨以此篇纪念田庄女士”这样的句式,接着又是“她生于1970,清浦人氏。2011年辞世于广州,卒年四十一岁”这样的补注。再看“目录”,全书共分四卷,时间起于1970终于2011,地点则游走于李庄、江城、清浦与广州四地;进而走入内文,每卷又按年份+田庄实足年龄划分,从1970年出生起,到2011年41岁时止。因此,视《烟霞里》为田庄的一部个人编年史未尝不可,当然,这样一部“史”纯属作家魏微纯虚构的产物。

然而,田庄终究又是生活在某种具体的社会环境之中,从1970到2011,中国大地乃至国际社会又发生了多少惊天动地的大事要事:上山下乡、粉碎“四人帮”、恢复高考、三中全会、知青返城、土地联产承包、特区建设、股市奇观、苏东巨变、小平南巡、国企改革、“911”恐袭、香港回归、下海经商潮、农民工进城……这些国内外大事要事接踵而至,也是伴随着作品主人公田庄从出生到逝去这一生的若干重大背景。因此,在《烟霞里》中同时又存在着一部与作品主人公田庄生命紧紧相伴相随的国内外大事要事编年史。这样一部“史”只能是一种客观的真实存在,但又是经由作家魏微为自己的虚构所精心选择的种种“非虚构”。

因此,这样一部与前述《家山》同为54万字的《烟霞里》中就出现了两部“编年史”并行并存的基本格局,这无疑是魏微这部新长篇最重要的特点及最大看点。作品主人公田庄毕生的“编年史”当然是百分百的纯虚构, 是作品的主体;而另一部“编年史”则是与田庄生命历程并行的社会客观存在,表现在文本中有的干脆就是当时新闻的“平移”与“实录”,有的则是作家依据这些客观新闻的浓缩与再现,无论是哪一种都是纯纯的“非虚构”。如何将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本质相异的文体和谐地共存于同一空间?这对作家的认识能力、选择能力与掌控能力形成了一种巨大挑战与考验。

在我看来,这样一种“双文体”的并置首先还在于这是作品本身的内在需要。作品的一号主人公无疑就是田庄,作品的主体就是这个虚构主人公的平生传记。她的生活与成长不可能置于一个真空的世界,伴随与影响着她成长的总是离不开每一个具体的时代,特别是决定着时代发展变化的重大事件与变革。正是因为这样一种剪不断的客观存在,于是在田庄41年的成长历程中,总是能够看到那“非虚构”编年体中的某一环节直接或间接的投射。这样一种将个人成长与大时代的发展变化相勾连的写作本身就是作品主人公形象能够立得起来的坚实保障。

于是,如何将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文体和谐地置于《烟霞里》这同一屋檐下,对作家的叙事能力本身就形成了一个巨大的考验。对此魏微为这本名为《烟霞里》实则《田庄志》的写作专门搭建了一个由陈丽雅、欧阳佳、米丽和万里红等四位田庄生前好友组成的写作组,小说家“魏微”则为全书统稿润色。于是在这样一部“集体”创作的作品中就出现了“我们”(即写作组)与“我”(由写作组拟田庄)这两个叙事者,而他们背后的总调度自然就是本作品的著作权所有者魏微。这样一种设计就自如地解决了在虚构与非虚构两种文体交替时的匹配度,以及在具体叙事过程中得以依场景、情节或逻辑的需求而自由切换,同时也使得整部作品的叙事层级更加丰满与合理。

主人公田庄41年不长的生命史固然琐碎平凡,但置于她生命背后的那段社会发展史则足以惊天地泣鬼神。作品切口之小、格局之大,观察之微、“烟霞”浩渺,既不枉魏微20年磨出的这一剑,也为过去这一年长篇小说的创作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与上面三部动辄50万字以上的“超级长篇”相比,徐坤这部不足20万字的新长篇《神圣婚姻》就显得有点“袖珍”了。好在优劣不在长短,小的也不乏美好。

依过往的阅读经验,我其实更喜欢徐坤的中短篇小说,尤其是这位“女侠”闯入文坛时那《先锋》《厨房》《狗日的足球》等篇什的确叫绝,以至于王蒙老爷子当年便称其为“虽为女流,堪称大‘砍’”。至于她那《春天的二十二个夜晚》《野草根》和《八月狂想曲》诸长篇特色虽也明显,但总有点不及她那些中短篇过瘾之感。

本人的确就是抱着上述“成见”进入了对《神圣婚姻》的阅读。节奏快、动感强、余味足……掩卷之时脑子里蹦出的这些个词儿,使得我个人以为这堪称徐坤目前最好的长篇,也是在目前“长”者如林中的一朵奇葩。

篇幅不长,新时代种种鲜活炙热的人物与场景却扑面而来:海归、平民众生、帝都“外乡人”、城市高知、挂职干部……神圣爱情、商业婚姻、院所转制、文人迷惘、脱贫攻坚、青春美丽……妥妥的正能量,又不乏直面徬徨、鞭笞丑陋。

生活很丰满,信息很茂盛,就是不展开,点到即止,如同“蒙太奇”。貌似当年女“大‘砍’”风范全失,细看则“风韵”犹存,可见应属刻意为之。然究竟何以如此,恐怕也只有她自己才讲得清楚。在下私自揣测,或许徐坤正是刻意在探寻5G信息迅猛膨胀高速传递时代,长篇小说叙事的丰信息与快节奏吧。其实就长篇小说叙事而言,无论是前述王跃文《家山》那般老爷车式的精雕细琢,还是徐坤的这种“快闪”速进,莫不各美其美,共同构成美美与共之景观。

邵丽这部33万字的《金枝》(全本)虽是在2022年岁末款款而至,但于近两年前的2021年元月,她就出版过一个15万字的《金枝》。现在对比起来看,这个《金枝》(全本)应该是又经过一年多的时间,邵丽在对原《金枝》进行了修订后将其作为(全本)的上部并新创作了一个下部合并而成。

尽管《金枝》(全本)较原《金枝》新增了近18万字,但整个故事的基本框架在原《金枝》那就已见其雏形。作品叙述了在中原故土颖河岸边,发生在一个周氏家族五代人之间的缘起与当下、血缘与隔膜、梦想与现实,历史的纵深与现实的开阔相交织,血缘的钩联与城乡的差异成碰撞,传递出悠悠岁月与现实世界的承接与撕裂。内容饱满、内涵丰厚。但原《金枝》终究只有15万字,且更重要的还在于主要叙事者又只是限于周氏家族二代的“长女”周语同这单一视角,因而难免偶有单一之憾。

新增补的《金枝》下部一个重要的变化就是将主要叙事者换成了同为周氏家族二代中名副其实的长女栓妮子(周语同同父异母之姐)。说的还是老周家的那段历史那些事儿那些人,但由于栓妮子与周语同这双同父异母姐妹出生地不同、生活环境有别、受教育程度有异,因此,两姐妹的所见所闻所思所判或小有差异或迥然不同。于是,整个《金枝》(全本)立马变得丰满立体起来。作品由单一视角变复调后之成效立竿见影。

从《金枝》到《金枝》(全本)的过程,邵丽给读者的启示是多方面的,其中十分重要的一点就在于通过文本的变化告诉人们:什么是有意味的形式?至于这部新作的整体性评说就不是这则小札所能承担的了。

这则“长篇小说新作阅读小札”可以涉及的作品本还有乔叶的《宝水》,将新农村建设这样的主题性作品给表现得日常烟火气十足,新农村建设就是在这种活色生香的日子里过出来的。阿乙的《未婚妻》以“未婚”这“了犹未了”的中间状态使作品获得了充分的阐释空间。残雪的《激情世界》继续以特立独行的先锋姿态在文学与现实世界中自由切换,不断地拓宽着人们对自我与世界的认知。只是这则“小札”已然不小,只好点到即止了。

作者:潘凯雄

策划:邵岭

编辑:徐璐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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