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有人在王小波墓前睡着了 | 他们给海子写诗,给李白倒酒,给萧红送笔…_的人_墓前_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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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因是一个小小的征集。一个月前,我们在问卷里问,今年清明节,你是否有一个从未见过却想去探望的人,这个人对你意义非凡。

4 月 5 日,14 个人出发了。有新世相编辑也有读者。职业有网文小说作者,学生,老师,公司职员。他们从全国各地出发,抵达全国各地。路程最近的转了 5 次地铁和公交,路程最远的跨越了 2100 公里,最偏僻的墓在一个乡村。

他们带着自己准备的礼物,去看望了海子、王小波、萧红、黄家驹、李白、张国荣、单田芳、汪曾祺、朱自清、王勃、自己的家人、还有更多人。他们在墓前静静坐了几小时,在同一个目的地,遇到了更多心有记挂的人。

墓的两端,一端的人感情深厚,一端的人被热烈爱着。

史铁生先生没有墓,但他的夫人陈希米曾写过一段关于墓的理解,在此引用:“向往一座墓,是为了不朽?是为了看见有一天,有一个热爱和理解你的人,不管这个人在未来,哪一世出生,与你隔着多少年月,不管他是老还是年轻,他因为能在你的墓前待一会儿而感到安慰,因为读你的书,而跟你隔着世纪对话;有一个人,从遥远的地方来,只为了来看看你……”

下面的故事就是这样。两端的人被墓隔着,终于见了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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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子的墓地,没有想象中诗和远方的浪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几个字写在进入墓地的一条小道的入口处。

但全景是这样,多拍一点旁边就是一块“高价回收废品”的牌子。

往里走会儿就到墓地。两棵龙柏树围着一块石碑,上面刻着“海子”。说实话,墓前有些破败,看上去像很久没打扫,加上风大,东西就被吹得七零八散,春天的虫子爬来爬去。周边空地上很多野草、小树、野花、油菜花,更远处还有小池塘,农田。很安静。路过的当地人说,再过一个月,前面就会变成一片绿,“会很好看”。

墓地很像他,也像他的诗。汇聚着太阳、土地、村庄、麦地,还有死亡。很现实,很赤裸,又有些割裂。

傍晚,一个路过的村民提醒我要早点回去。风呼呼刮起来时,听到风声,感觉待在这里会很孤独。

县里、村里的人,除了学生,其实没有很多人会经常谈及海子。海子的弟媳说,有些人不太接受他的死亡,会和孩子说不正常,不要学。这也没错。早上送我和晚上接我的滴滴司机是同一个人,他住查湾村的隔壁,和海子上过同一所学校,在这里生活了四五十年,但从没有来过海子墓。

大家只知道他聪明神童,15 岁从这里考去北大,在大学读书写诗,家里人在他生前甚至并不知道他是个诗人,直到去世之后,越来越多的人到老家探访,他们才开始关注和阅读他的诗歌。弟弟说“作为家人,我们是在他死后才开始重新认识他,走进他的精神世界。”

海子的墓前,可能汇聚了最多的“诗人”,也汇聚着很多的“痛苦”。大家抄海子的诗,抄的是:

“草原尽头我两手空空,悲痛时握不住一颗泪滴”

“我年华虚度,空有一身疲倦”

“你被劈开的疼痛在大地弥漫”

“你所说的曙光究竟是什么意思”……

大家模仿海子写诗,写的是——

“我们咳嗽声很重,心跳声很轻。”

“你离开以后,我们就是你。”

有个来吊唁的大哥讲到了自己残疾的老舅。老舅小时候触电,伤到了面部组织,脖子会不受控地抽搐,老舅很自卑,也没考上大学。如今老舅的工作是看守单位的仓库,看了几十年,一个月 3000 块。唯独诗歌,是老舅的精神慰藉。这是他前不久写的诗,《荒院中,一段关于雨的意识流》:

窗外的雨走进来/其实/雨就是天上的酒/天把酒弄撒了/我喝了/就是与嫦娥喝了交杯酒/我醉了/但我还醒着。

遇见了读者董道。他高中时曾辍学一段时间,背包流浪了半年,十几座城市。喜欢诗歌,去祭拜过辛弃疾、李易安、欧阳修等等很多。他在海子墓前坐着写了两个小时的诗,最后一句是:“红粉骨,伽蓝是止。莫笑多情痴,人人如是,雁丘秉青史。明日起,一方沚。”

墓前有酒,我数了下,13 个瓶子。有江小白、红星二锅头、雪花啤酒、汉斯小木屋、45度继承者、古井贡酒、牛栏山、茅台镇镇酒,还有一罐酿的酒,装在酿酒的酒缸里。还有杯泡好的茶,散落着的烟、松果、香蕉、橘子、橘皮。还有些米粒,大家为他带来了粮食和蔬菜。

有一瓶牛奶,是两个 06 年的高二学生放的,他们从隔壁县赶来,看到墓前这么多酒,想着留下一瓶奶让他养胃。这两个男孩喜欢海子,是从老师那里知道他的,但现在的教科书上没有《面朝大海,春暖花开》这首诗了。他们偶尔也会模仿海子的诗,在海子故居买了本诗集后,就要赶回去上 6 点的晚自习了。他们说,想考个好大学,“想去有海的城市”。

遇见一位 70 多岁的作家,他从海南回安徽老家,和朋友约着来看望海子。听到我说喜欢海子,他有些震惊,现在的年轻人也喜欢海子?我问他为什么喜欢,他说,海子是文化人的精神领袖。他还给了我自己的名片,让我有需要时联系他。他说,遇到志同道合的年轻人,总是有种心态,像是鲁迅说的那样,爱护青年人。

海子纪念馆、书屋是海子的弟弟、弟媳在看管。他弟媳和我说,以前有人开玩笑说海子是“疯子”,来看海子的人有些跟他一样“疯”。有个女孩,把他的三次受难:流浪、爱情、生存;三种幸福:诗歌、王位、太阳。这 12 个字纹在后背。有个男孩直接住在了墓地旁,开着车来,住在车上,饿了就用自己带的燃气锅煮饭,就这样住了一个月。

我在海子故居见到了海子的妈妈,她还住在海子之前住过的房子里。60 多岁时,她才知道自己的儿子是一位有名的诗人。如今她 89 岁,每天都会翻阅海子的诗集,有一本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海子的诗》,几乎已经被她翻烂了。

去年得了新冠之后,她的血氧饱和度就一直上不去,直到现在每天都还要吸氧。她的眼睛也有点沙眼症,说话说着经常会不由自主地流泪。我去的时候风很大,会吹进灰尘和落叶,她不得不把大门掩上,但只要有人在门口张望,她看到了,就会去把门打开,欢迎大家进来坐坐。

她没和其他儿子住一起,平时吃饭会送过来。她说:“我要抱着海子的诗,住在这里,看着这个地方。”

■一段视频

我带了本《瓦尔登湖》来看海子,是因为他卧轨自杀时,身边带了四本书《新旧约全书》《瓦尔登湖》《孤阀重洋》《康拉德小说选》,里面其实我只读过半本《瓦尔登湖》。回去之后我希望能重新读完它。

我还在墓前读了两首海子的诗歌,都是关于“麦地”的。小时候也在农村长大,体验过种麦子、收麦子的农忙时刻,那时候只觉得大人很辛苦,哪里有半点儿丰收的喜悦?只觉得我不想过这种生活,想要逃离农村,逃离麦地。

后来我成功地离开了老家,去了西北读书,再到南方上学,之后来了北京工作,每一次选择都想逃去更远的地方。后来,在很多个加班的日子里,才好像懂了海子对麦地的赞美,也懂了他写的“远方除了遥远一无所有,更远的地方更加孤独”是什么意思。

王小波的墓在山顶上,视野好得不得了。

墓碑是一整块巨石,在陵园最高处。据说当年李银河女士为他选墓地费了些周折,她不想要那些横平竖直,整齐划一的墓。那些都不像他。最终,花了六千块,购置在了这里。风景太好了,来的人聊起天都会提一句:他就该长眠在这样的好地方。

这是他墓旁边的土坡,来的人喜欢爬上去发呆。我跟一群人坐在土坡上,都不说话。全北京最社恐的人,都在这个坡上了。好像《瞬息全宇宙》那两个石头。

还有人直接躺下了。

《黄金时代》里的王二,在二十一岁的那个下午,大概也这样躺在草堆上。

我到的时候,墓前已经摆了好些花,还有糕饼和新鲜水果。很多人给他带了烟和酒。有人坐在墓前,拿出两罐燕京,“小波一个,我一个”。

还有一块劳力士的“绿水鬼”手表,不知道是谁放的,大概是致敬小说《绿毛水怪》。旁边的一个人蹲在那儿研究了半天:“大概是假的,真的要 7 万块。”

很多人给他写信,没带信纸,就摘下口罩,把想说的话写在口罩上:

“谢谢你的存在!我觉得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

“一个人只拥有此生此世是还不够的,他还应当拥有一个诗意的世界。”

“没准备很多话,从六百多公里的地方赶来看你,这就足够浪漫。”

■ by 读者周一

在所有人很有默契地用口罩来代替信纸,给他写一些自己的心里话时,有一封信更新了。这封信的作者叫陈年。

上一次看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是网上其他来祭奠的人发的一张照片,同样的黄色信纸封,很皱,有点风吹雨打的痕迹,还沾了点烟灰,上面写着 2021 年 10 月 1 日。

这次,日期更新了。上面的日期是 2023 年 4 月 5 日。这个叫陈年的人,应该经常来看他。

有个中年男人,头发稀疏,穿老派的条纹西装,戴圆框眼镜,他是从香港飞过来的,带着姐姐,开了好久的车。他 1980 年参加高考,喜欢文学,但出于务实,考了理科读医学院。文学梦成了一生的遗憾。“没有办法,我们那个年代,就是学好数理化。”陪同而来的姐姐一直在插话,“他很有文采的!他现在是香港很有名的医学专家!”他每次都摆摆手,让姐姐不要再说。

有个和我同龄的女孩从成都来,一下飞机就赶过来,行李箱还放在山下。她刚辞职,昨天 last day。准备休三个月的假,买了随心飞,先来北京,下周去重庆,之后还要飞香港,飞新疆,飞云南。

她很健谈,聊得投缘,我们就拉着手爬到了土坡的最高处,吹风,看远处的云和佛像。她抱怨上一份工作的人事斗争,抱怨互联网公司的低效,抱怨总有人在对她的生活指手画脚。这是她第三次裸辞。每次裸辞,家里人都劝她去考公。她不明白。

“你说为什么人总像农场里的猪一样,要被往设置好的角色里放呢?就像他(王小波)写的嘛,不是交配,就是长肉。”

这是北京的一个特殊角落,留给一些彼此能对上暗号,又无意主动交流的人。我以后想常来坐坐。只是坐在这里,只是看到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么多人愿意坐在这里,就已经足够重要。是王小波留下的精神家园。

■ 一段视频

我读了王小波的《万寿寺》选段,这是他作品里最吸引我的一部。曾经在人生的很多时刻想起《万寿寺》的结尾,能想起来的都是一些极度灰心,又莫名觉得辽阔的时刻,有鸟鸣声漂浮在脑海和空气里。

来到萧红墓前,有一把还在燃着的香。不知道有谁在我前面先来过。一缕一缕的烟,像在诉说。

萧红是哈尔滨呼兰人,能抽烟,爱喝酒,但她从24岁离开东北到去世,再没能回到家乡。以前看作家迟子建写在香港去萧红骨灰埋葬处,想给她带一瓶东北的酒,没买到,很遗憾。于是临行前,我从网上买了一瓶产自哈尔滨的白酒,想让她再尝尝家乡的味道。

我在萧红墓前和她喝了一小杯。55 度的白酒很辣,萧红应该比我能喝多了。朋友说,几年前来看萧红时,地上散落着烟头,还有空酒瓶。这里处处是倾诉的痕迹。

萧红的墓碑,有人用两朵黄色菊花装点,就连墓后的刺柏树也有人插了花。人们带来百合,白色和香槟色玫瑰,甚至有一盆新鲜的黄色马蹄莲盛放。

花太多了,有人经过,总忍不住在她墓前驻足,凑近去看, “这就是那个很有个性的女作家呀?”

清理墓碑前腐烂的木棉花时,我发现了两只脏脏的纸杯,拿起一看,是有人从东北看她,特意给她带来老家故居的土。纸杯上用蓝水水笔写,“青丝冢的土”、“后花园的土”。雨下太多,杯子里的土已经被冲走了,但有留下东北黑土的印记。

我在她墓前待了将近一天。工作人员说,来看她的人不多,纪念日多一些,很多是学生。

一对父母带着孩子来,五年级的男孩说,在课本上读过她写的文章,《祖父的园子》。一个年轻男孩看了电影《黄金时代》,默默来她墓前站了一会儿,没怎么说话。一对看上去是夫妻的中年人给她带了花,在她墓前轻声交谈,过了一会儿,他们要下山了,又特意绕回来,在她墓前待了一小会。

一个新来的清洁工人告诉我,有人向他问萧红墓。他记住了这个名字,特地找到了她的墓,哦,是位女作家,他说,他一定要看看萧红的书。

还有中文专业毕业的学生来看她,很多是女性。上午下了几轮雨,一个穿黑裙的女孩撑一把黑伞来。她告诉我,她在广州上的大学,中文系,现在是小学语文老师。她说,来看萧红,像是来看一个熟识的女性好友,她带来一束香槟色玫瑰。

在萧红墓前,我们聊了聊各自是怎么喜欢上萧红的,我们都有些后悔,没给萧红带一束红玫瑰。说起她对爱和生活的能量,我们一致觉得,她是近乎燃烧的、热烈的红色。最后,我们约定,如果下次来看她,一定要大胆地带一束红玫瑰。

人们短暂的停留过后,萧红的墓前归于寂静。比起人,更多在她墓前来来往往的是小动物。很多蝴蝶,白色,黑色,从她墓碑上飞过去,巨大的蜜蜂,嗡嗡嗡,还有飞虫,很嚣张地在我头顶盘旋。到了下午,不知从哪跑来一只瘦瘦的猫,坐在萧红的文物碑上,和我对视了一小会,然后跑开了。

黄昏,漫天的鸟叫声中,我向萧红告别,下了山。除了酒,我还留下一支笔。她去世时很不甘心,“我将与蓝天碧水永处,留下那半部《红楼》,给别人写了。”她有强烈的心想写下去,我想她也许会想要一支笔。

■ 一段视频

“花开了,就像花睡醒了似的。鸟飞了,就像鸟上天了似的。虫子叫了,就像虫子在说话似的。一切都活了。都有无限的本领,要做什么,就做什么。要怎么样,就怎么样。都是自由的。”——《呼兰河传》

4月5号的香港在下阵雨。因为清明封路,扫墓的人大多数要步行上山,我爬了一小时。山上的雾气很大,但家驹墓前那一抹蓝色还是一眼就能察觉。很亲切。

黄家驹一定是香港人的老朋友。前排一家来祭祖,爸爸对小儿子说:“你睇下上面嘅 Beyond 哥哥,好犀利噶。”说完开始哼《海阔天空》,临走前带着俩孩子到家驹墓前,上了柱香。

一个中年阿伯走上来,问我是不是南叔的亲戚。正当我一脸懵,他看到家驹后什么都明白了,连忙跟我说“不好意思”,原来他是隔壁墓碑主人的朋友。拜了拜朋友后,他急匆匆地走了,不忘给家驹打招呼:“走啦,家驹。”

更多人专程来看他。一个男孩熟练地从墓碑后的白色箱子里找出香,从包里拿出纸巾擦家驹的肖像,说:“他还是很帅气。”我告诉他:“后面的吉他我已经擦过啦。”

这是他第 8 次来这儿了,从北京来的。小学开始听 Beyond,把歌词抄在日记里、刻在课桌上。他说以前学不下去的时候,现在上班无聊的时候,翻开那些歌,生活又可以继续。他给我看他 5 岁孩子的视频,小朋友也知道,爸爸喜欢黄家驹。

一对来拜祭的香港夫妇,妻子没说几句就哭了,很激动,聊天后得知,前些年她出了一场很严重的车祸。最开始没有意识,昏迷之中听到家驹的歌,醒了,醒来后不会写字,不能走路,连医生都说她没希望了,她觉得是家驹把她救了来。

这是一个从深圳过来的女孩,专门从昆明订的花,再从深圳拿过来。

这是家驹墓前看到的海阔天空。

家驹的墓前常年摆满了花、可乐和香烟,他爱喝可乐,最喜欢抽的烟是万宝路。来到墓前的人,摆好花、点根烟、上柱香、鞠个躬之后,都默默叹了口气。太早了,太快了,来不及告别,甚至来不及认识。

有位 20 多岁的年轻人,小学听到他的《再见理想》,看 91 年生命接触演唱会,就开始疯狂搜索他的演唱会,想去看,结果发现他已经不在了。

■ 一个视频

我对 Beyond 的记忆存在我爸的 CD 里。家里的老唱片和旧 CD 他一直没舍得扔。翻出来才知道,我七八岁听的 Beyond 第一首歌叫《大地》。初三那年,我们班歌定了《海阔天空》,像苦闷青春期的出口,帮你在精神上翻过学校的围墙。但成年后已然没有这些心境,逐渐变得现实,感觉自己像空心的浮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为什么活成现在这样?从哪儿来,又到哪儿去?

我拜访李白这天,他墓前摆放了 130 瓶酒,加上我带的 3 瓶,一共 133 瓶。

有酱香白酒、浓香白酒、二锅头,还有伏特加、红酒、威士忌、果酒、啤酒、米酒,不乏一些名贵的茅台、梦之蓝、国窖1573。

有些前来祭拜者会拿起酒瓶闻一下。闻的次数最多的是茅台。

我带了 3 种酒。他老人家可能最适口的米酒、比较新奇的梅子酒,还有生命之水伏特加(96度那个)。带了一个这么刺激的烈酒,主要想着一般的酒渗透到那边可能会损耗度数,来点烈的可能才刚刚好。

世人皆知李白嗜酒,只有我这么贴心,还带了一板解酒药。

进来的人,第一时间都会惊叹一声空气里的酒味。我注意听了一下,男性的用词一般都是“酒香”,女性和小孩的用词更多是“酒气”、“酒味”。确实很像老爹半夜喝完酒进门的气味。

“李白是诗仙也是酒仙啊,现代人也没法帮他实现抱负了,只希望他喝得开心点。”旁边的妈妈一边给小孩科普,一边手急忙慌挡着,不想让调皮的小孩对着白酒闻。

园区有一座李白的石雕,旁边是收费的许愿树,系满了写着祈福的红布条。想上军校的,想上岸的,想上“清划北大”的,还有一些抄写了诸如《将进酒》《赠汪伦》,最简洁的一句是“君莫停”。

园区里很多家长带来的小朋友。有个小男孩在爸爸行礼敬酒时在旁边刷抖音,妈妈想制止,小男孩说,李白没见过这个呀,这个比酒有意思。

有位爸爸让女儿去和李白聊聊天,保佑自己学习加油。“我不学我不学”,女孩说,“李白自己都是被贬到这的,我们不要麻烦他了。”

有个爸爸和儿子打视频:“酒我帮你带到了,来考考你,朝如青丝暮成雪的下一句是什么?”“我怎么可能背不出来,快让我看看墓的周围。”儿子因为今年清明假只有一天,没来安徽,爸爸刚好在杭州出完差,替儿子来完成心愿。

俩挺有意思的大哥唠嗑,一大哥说“今晚我跟你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另一大哥说“你别丢人了那是曹操的”。

还有位大哥在墓前站了有 10 多分钟,也没看手机,就安静地想着什么。这位沉思的大哥离开后半小时左右又回来了,从包里掏出一瓶酒,洒在地上敬完,微微鞠躬后又离开了。

流传的关于李白的逝因有几个版本:醉亡、病亡、溺亡。一位当地的大哥跟我说,比较靠谱的说法是,李白晚年迷信仙丹,吃多后汞中毒毒害器官而亡。

只不过我们更喜欢那个极度浪漫的神话,李白一天喝多了,想要在河里捞起月亮,这时河里冲出一条鲸鱼,驮着李白上了天。

离开园区的时候,碰到一个小跑过来的大哥。售票员说抱歉我们闭园了,大哥说我从很远过来的,从甘肃专门来。

售票员迟疑下:你打算进去多久?

大哥说:我就是想看一眼李白墓。

“行吧,但我们真的是马上就要闭园了,你不要待太久,一会出来这没人,就打这个电话,我叫人来帮你开门。”大哥来不及感谢很多,匆匆进园了。他终于见到了李白。

在香港的的士上,司机听到我要去看张国荣,瞬间变得活跃起来。他说,每年的四月初,都有不少人来看他。司机也是粉丝,从《英雄本色》中的宋子杰开始喜欢,经常学唱那首《当年情》。“虽然过去 20 年了,但还是有越来越多的歌迷和影迷喜欢他。”

到宝福山先去了花店,买了束粉色的菊花,老板娘说,“四月一号那天尤其多,很多粉丝说要买很漂亮的花。”走出店门,想起张国荣在《为你钟情》里买了束粉色的花奔向女主那个场景。如今很多人从花店出来,同样拿着很漂亮的花奔向他。

在宝禅堂看到了几个老人,互相搀着爬石阶,去牌位前看他。

出宝禅堂,顺着人流又去沙田文化博物馆看了他的纪念展。很多妈妈、小孩,还有公公婆婆都来看他。我跟着他们一路走,看到红色的高跟鞋、红色的演出服、红色的千纸鹤。

小孩问:“他是谁啊?”他妈妈回答:“他是个超有魅力的人,表演超棒的人。”

“他为什么穿女装啊,还穿红色的高跟鞋。”

“因为他要表演啊,他的舞台表演超厉害的。”

最后一站去了星光大道张国荣的纪念处。听说前两天很多人来这里献花,带着他最爱的红色千纸鹤,今天很多花和礼物都被清理掉了,孤零零地剩下两束。

有个女孩冲过来说终于找到了。我笑着跟她打招呼,我们站在海边,从《阿飞正传》聊到她收藏的唱片、海报。

“如果哥哥(张国荣)还在,一定是个很帅气可爱的老头子吧,会和他的好友们继续打麻将,会有更多好作品,会开超多演唱会。”

■ 一段视频

“春天该很好

你若尚在场

春风仿佛爱情

在酝酿

初春中的你,撩动我幻想

就像嫩绿草使

春雨香”

单田芳先生墓地里的石碑正对着大门,特别显眼。

跨过木门,可以看见一只石凳,一座亭子,一台大理石收音机,一张供桌,一块大石头,上面刻着:“且听下回分解”。看到这几个字,脑海就自动生成了单田芳标志性的嗓音。

墓前摆放,好像可以反向概括他这一个人。

有糕点——因为生前爱吃门口小吃街的东西,切糕必须是大师傅新做的。在单老眼里,这切糕“就跟吃冰激凌似的”,得像孩子一样,用舌头抿着嘴,才最香。

有花茶——单田芳独爱花茶。曾有一次去南昌录评书,他把自己所带的花茶全喝完后,为了买到新花茶,还在录节目之前“玩消失”。

有大理石做的收音机——单田芳的高光都在收音机年代,很多国人是从收音机的评书选段中认识、了解并喜欢上他的,“凡有井水处,皆听单田芳”。

贡桌上,原本摆着一杯花茶,一盏香炉,我把带来的醒木放在桌上,就像他每次讲书时那样,桌子上总有一杯花茶,一块醒木。

墓门口的一本书,像是他的“金句语录”。一个木门,看门的是两个石狮子,左边摆着一本“书”,上面写着:

“我这一生总算是做成了点事情,能得到广大听众的爱戴,够了,够了,我知足了。

录书是我毕生的事业,更想多留下一些好的作品。

说书唱戏劝人方,三条大道走中央。

善恶到头总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鸟随鸾凤飞腾远,人伴贤良品自高。

大人办大事,大笔写大字。

好汉不吃眼前亏,光棍不斗势力。

常赶集没有遇不上亲家的。

学会文武艺,货卖帝王家。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

钱压奴辈手,艺压当行人。

金凤未动蝉先晓,暗算无常死不知。

人心似铁非是铁,官法如炉真如炉。”

■ 一段视频

临走前,我放了一段单田芳在隋唐演义第一集的定场诗:“春天萌芽出土,夏天荷花飘飘,秋天树叶被风摇,冬天百草穿孝。四字并成一字,不差半点分毫。”

下午 5 点左右,零零散散的小雨停了,太阳出来了。离开时又经过门口先生的介绍栏。

最后一句写着:“书接上回......”

汪曾祺的墓前,常年摆满了吃的。

我详细看了看,有咸鸭蛋,苹果,梨,馒头,盐水鹅,半支红塔山香烟,一杯放凉的茶,和一瓶袖珍白酒。

甚至有人贴心到放了一双筷子。

巧了,还差点绿色,加上我带的青蚕豆和毛豆,刚好。

知道汪老爱吃,但爱吃的太多,带什么就成了需要纠结的问题,在一一排除后,我决定带点应季的食物。想起《食豆饮水斋闲笔》中,汪老因青蚕豆被夸奖的故事:

“蚕豆是很好吃的东西,可以当菜,也可以当零食。各种做法,都好吃。”

“前年我随作家访问团到昆明,住翠湖宾馆。吃饭时让大家点菜。我点了一个炒豌豆米、一个炒青蚕豆,作家下箸后都说:‘汪老真会点菜!’其时北方尚未见青蚕豆,故觉得新鲜。”

“北京就快有青蚕豆卖了,谷雨已经过了。”

这一次,不必等到谷雨。

汪曾祺说:“修辞立其诚,对读者要诚恳一些,尽可能地写得老实一些。”

我决定听汪老的话,老老实实讲点见闻。

今早一睁眼已经8点半,这绝对是个会被爸妈责备的时间,求神拜佛,清明扫墓,向来是赶早不赶晚的。我想幸好,我去看的是汪曾祺,比起迟到,不好好生活的罪过好像更大一些,于是煮了碗鸡汤馄饨吃,吃完才开始赶路,一边赶一边在心里默念,汪老大概会原谅我吧。

坦白讲,找到汪曾祺的墓,花了点时间的。福田公墓很大,躺着很多人,大学教授,历史学家,科研人员......我先后和保安、清洁阿姨、志愿者问路,得到的答案都是一致的愣住。

“汪什么?哦,汪曾祺,你去业务厅问问呢,你有了具体位置,我才好带你去找。”

我心想,这怎么能偷懒呢?于是我闷头开始找汪老,找了一半,连路人都看不下去了,主动带我去了业务厅,拿到了一份地图,准确圈出了汪老的位置。

当下我有点惊讶,这可是汪曾祺唉!保安怎么会连汪曾祺都不知道呢?

但后来转念一想,大概只有在这个地方,人和人的区别是最微小的,他们都承载着想念,又被时间覆盖,被偶尔遗忘,再被定时记起。

汪曾祺的墓碑不大,甚至称得上俭朴。除了日期,上面只有“高邮汪曾祺”和“长乐施松卿”的字样,女儿汪明写过:“在他的墓碑上写些什么呢?想来想去,决定了,就写:高邮汪曾祺。”墓前有一条窄窄的过道,只容得下一人通行。

我放花的时候,恰好有个很清秀的小女孩路过,念出了他的名字,汪曾祺,爸爸提着水桶,刚扫完墓的样子,说,走吧,女孩说,等等,我看看。大概是我去得晚,没有碰到专门来见汪曾祺的人,来往的人也不多,我在墓前席地而坐,路过扫墓的人偶尔会停下来张望一下,走远时飘来一句,哦,原来这里是汪曾祺啊。

但我想汪曾祺大抵是不会生气的。我曾看过一篇对汪曾祺之子汪朗的采访,“「我们不希望他那么热,他应该是一个长销的作家,不应该是热销的,大家安安静静地喜欢读他的书,他就很开心了。」汪朝说,那种状态就像汪曾祺在《草花集》里写,「我悄悄地写,你们就悄悄地看。」”

所以,他悄悄地在这,我们就悄悄地看望,悄悄地想念。

我带了两本书,一本是《汪曾祺别集5:晚饭后的故事》,这一套书是为纪念汪曾祺百年诞辰时出版的,主编汪朗,是汪曾祺之子,顾问汪明、汪朝,是汪曾祺之女。一本是2022年第6期的《人物》杂志,里面有一篇黄永玉的专访,提到了“两个老头儿”的故事。想告诉汪老,黄永玉为他画了一幅淡墨荷花,题名《一梦到洞庭》,他说,“曾祺看了会开心的。”

给汪老带来青蚕豆,也给自己带了一个烧饼,想让汪老看到我有在好好吃饭,认真生活,但饼凉了,不是太好吃,起码感觉没有汪老写的《黄油烙饼》好吃。

■ 一段视频

其实事先准备了很多段落想读给汪曾祺听,比如《自得其乐》中对写作感到兴奋的可爱,“写成之后,觉得不错,提刀却立,四顾踌躇,对自己说: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比如《七十抒怀》中讲对青年作家的期待,“我希望青年作家在起步的时候写得新一点、怪一点、朦胧一点、荒诞一点、狂妄一点,不要过早地归于平淡”,比如《老年的爱憎》中汪老对自己的判断,“我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不动感情的人。我不喜欢那种口不臧否人物,绝不议论朝政,无爱无憎,无是无非,胆小怕事,除了猪肉白菜的价钱什么也不关心的离退休干部。这种人有的是。”但临到最后,在墓前坐了 3 个小时后,我临时变了卦。

我决定读《云致秋行状》的最后一部分。

我们到后面去向致秋的遗体告别。我参加追悼会,向来不向遗体告别,这次是破例。致秋和生前一样,只是好像瘦小了些。头发发干了,干得像草。脸上很平静。一个平日爱跟致秋逗的演员对着致秋的脸端详了很久,好像在想什么。他在想什么呢?该不会是想:你再也不能把眉毛眼睛鼻子纵在一起了吧?

天很晴朗。

我坐在回去的汽车里,听见一个演员说了一句什么笑话,车里一半人都笑了起来。我不禁想起陶渊明的《拟挽歌辞》:“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不过,在云致秋的追悼会后说说笑话,似乎是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

致秋死后,偶尔还有人谈起他:

“致秋人不错。”

“致秋教戏有瘾。他也会教,说的都是地方,能说到点子上。——他会得多,见得也多。”

最近剧团要到香港演出,还有人念叨:

“这会要是有云致秋这样一个又懂业务,又能做保卫工作的党员,就好了!”

一个人死了,还会有人想起他,就算不错。

这个汪曾祺为纪念一位亡友而写作的故事结尾,正是我最想让他知道的事。

我没有悲悲戚戚地想念他,我会在墓前同他聊聊天,说说笑话,“无可非议的,甚至是很自然的”。希望汪老也觉得,这是不错的事。

去北京万安拜访朱自清陵墓,带了一把睡莲和一袋橘子。是因为众所周知的名篇《荷塘月色》和《背影》。

以前来北京学习的时候我是去过清华的荷塘的,也很做作地在塘边用书拍了张照片。

本来是想买那种清华大学夏天满塘开的荷花带过去,但是这个季节只买到了睡莲。想想他也写了荷塘里零星地点缀着百花,于是觉得白色的睡莲好像也可以接受。

九个橘子,摞成了三角形,看电视剧里都这样做,也想有一些仪式感。

出乎意料地,先生的墓地非常简单,只有竖碑和横碑各一块组成,横碑旁边有一块铁牌,上面简要介绍了一下先生的生平。

墓地旁边有草地也有松树。墓地周围被高大的松树覆盖,看上去已经生长了好一段时间了,遮天蔽日。

真到那里的时候,开始还觉得有点太简单了,尤其是跟附近名人的陵墓对比。

后来想想先生生前就简简单单,艰苦朴素地活着,也就觉得可以理解了。

领着我去找位置的工作人员告诉我,前几天来看望先生的人不少,花都是前几天过来参拜的人送的。

陵园里今天人不是很多。有一家老小笑眯眯往里走的、也有匆忙疾行的。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一对母子俩。小朋友很小,不知道看到了什么,高兴地问妈妈:“要是有很多的钱还会死吗?”他妈妈非常淡定地回答说:“每个人都是要死的。”

在墓前我读了一段内容给朱自清先生听,选的是先生的散文《冬天》里面的选段。虽然在他的散文里面这一篇不是特别的出名,但我就是最喜欢这一篇。

《冬天》开篇的时候讲的是回忆,是他小时候和父亲一起吃豆腐的记忆。每一次读,都会让我想起我的爷爷。他在厨房带着围裙弯着腰站着,一边轻轻咳嗽一边给我炸狮子头。

还有文章结束的那一段。

“妻也惯了那寂寞,只和我们爷儿们守着。外边虽老是冬天,家里却老是春天。有一回我上街去,回来的时候,楼下厨房的大方窗开着,并排地挨着她们母子三个;三张脸都带着天真微笑地向着我。似乎台州空空的,只有我们四人;天地空空的,也只有我们四人。那时是民国十年,妻刚从家里出来,满自在。她死了快四年了,我却还老记着她那微笑的影子。无论怎么冷,大风大雪,想到这些,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我心上总是温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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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每位出发和计划出发的朋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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