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背我走西口
曲江教育局教研中心：白文杰
小时的许多记忆渐行渐远。妈妈在世时，常提起背我走西口的事。每每是话刚出口，泪水就夺眶而出，这段辛酸一直尘封在她的记忆里。她不愿将自己的离愁别恨，历史的冤渊隔代言传，更没有奢望让儿女们感恩戴德。
真正关注“走西口”，渊源于这次暑假晋北旅游。史料记载，明清时期在陕西、山西、河北北部长城要塞设置了关口，其中有陕西府谷口；山西杀虎口（杀胡口）；河北的张家口，“口”大概缘由此生。当时山西河曲、保德等地方，自然灾害频发，迫使这里的人向西出杀虎口即西口，然后北上进入蒙古草原。后来西口泛指出关去内蒙、外蒙从事农耕与贸易的地方，即口外。把人们为了养家糊口，背井离乡就叫走西口了。山西人是走西口的主力军，其实那时与山西一河之隔的陕北人，又何其多啊！
如果说：明清“男人走口外，女人挖野菜”是一段历史赋予男人的刻骨旅程，那么母亲经历的“女人走口外，男人挖野菜”是一场践踏女性尊严的铭心修行。时光倒流到四十多年前，好不容易送走了年，初春的黄风开始呜哇催命。三位尚幼的姐，从深不见底的瓮里也舀不出多少下饭的小米。米汤里可见的米粒让给哥哥和年仅2岁的我。你几乎见不到干活的父母一天吃了些什么。看着懂事的姐姐，身为人母的妈妈，自然欣慰与愧疚交织一起。内心充满对哺育子女的恐惧，夜色的狰狞让母亲夜不能寐。天亮，好强的母亲再也不顾忌自己的面子，拿着升子去大户的邻家借米，结果空手而归。
人性的泯灭有时远远超过了现实的无情。更何况三年两头旱，家里没有劳力，青黄不接，你凭什么让人家相信日后还得上米呢？母亲强忍着泪憋到肚里，一个人跑到山崖畔哭了一场。看着万丈悬崖，滔滔黄河，她没有选择干傻事。冷静地用人们客观的非亲非故原谅了他们主观的绝情寡义，她不能眼睁睁看着孩子们活活饿死。她不再责怪生不逢时和生不逢地及父亲的无助和公婆家底的空虚。夫妻间感情再深厚，生活难免都会被没有柴米油盐酱醋茶养活孩子折腾得一无是处。妈妈决定铤而走险，穷则思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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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走西口，她不甘心。走了，她也深知肯定一身伤。或许出于偏大向小，带着她最大的爱女和最年幼的我，咬牙狠心留下另外三个尚不能做饭的孩子，开始走西口了。“善良的不当领导，当领导的不善良”，这是那个时代村组织的写照。老爸无情地被生活拴在这连野菜也挖不来的方寸之地，还被派到离村三十里的奥家梁修公路。留守的三个孩子，在家一拖二。孩子们早不知父亲何时出工，晚上怕夜又不敢早睡，等啊盼啊，总不见父亲上工回来。白天光着屁股坐在姓李家的脑畔看炊烟袅袅，闻煮菜飘来的余香。这种没妈的孩子的日子，只有不幸经历过的人们，才真正懂得什么叫有幸。正如“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世界上母爱是没有任何可以替代的东西。人这一生，三个重要的女伴母亲、妻子与女儿中，只有母亲是单选题，由不得你，也别无选择。
坐船、搭车、步行。一路北上麻镇，过府谷口，经准旗，西行至东胜亲戚家。但终因妈妈一个妇道人家离家求生，亲戚们不理解，也不欢迎还带着两张嘴。一家三口，生活困顿没处落脚，后继续转辗前旗，一路靠乞讨为生。河套一带，土肥水美，吃白面自然比口内要宽余，可惜那时没有现在便利条件打工挣钱。人们都以耕种为生，自顾不暇。母亲一个女人家，不管哪家，也不愿再雇来一张吃饭的口去料理农活。好在有提前走口外的好心村邻收留，度过这难熬的日子。这个世界从来不缺乏见死不救的小人，缺乏的是危难时刻救人一命的君子。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我的小手伸入热饭烫伤，让这次走西口划上句号。
怱怱启程，母子连心。因无钱买药，胳膊严重感染溃烂。黄水横流，引发高烧不退。东胜的亲人们力主把我送给外人，达到既能少张吃饭的口，又能得到及时治疗找一条活路。但母亲是铁了心，活着从白家带走，死也一定带回老祖宗家里。咬住牙，狠心把大姐留在东胜二舅家当保姆。一来应对当时的困境，二来也该给姐姐规划长远的未来。
女子本弱，为母则刚。回顾母亲这一代，她们牺牲了最本真的为儿媳、为人妻、为人母、为女人的自我，几乎都在为了儿女的生活拼命，全负荷不遗余力地奔跑着、承受着。放弃女人们应该拥有的一切，是真正对上帝“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或任何其他理由…”都忠贞不渝的忠实信徒。带着讨要来的一袋面，还要背着带病的我，母亲完成了七十年代走西口的壮举，又返回到这个因走口外，当年不让儿女捡红枣吃，不给全家分当年粮食的地方。
本·琼森曾说：人的野性无异于橡树林中的各种野兽。有些根深蒂固的是猿而不是类人猿，没法进化，也没法靠后天人类的感化得到驯服。在贫穷的山区，困境中邻里本来应该抱团取暖，与人为善，让他三尺又何妨。但他们忘记了恶有恶报的忌语，选择了以强凌弱，兄弟拔刀相向，并且世代乐此不疲。恐怕仅仅归咎于无知与穷困，不能解释清楚的吧！
人生如茶，既要拿得起，又要放得下。如今的西口内外，山青水秀，天下大同，熙来攘往。落日余晖下的杀虎口，雄伟的长城蜿蜒秀丽。人虽在天涯，却一点也不断肠，久久不愿离去。没有《走西口》那种离情别绪与人生凄苦的情境，有的只是情侣携手旅游的缠绵。于是高歌一曲《拉手手，亲口口》献给天下有情人和曾经走西口的所有母亲。
这次妈妈背我走西口，走出了全村人的新视野，走出了全家人生活新高度。这次走西口改变了人们穷家难舍、固守一亩三分田的观念。成亲外嫁外娶，外出打工上班，进省会城市求学等业已成为新的常态。这次妈妈走西口，可以说是全村解放思想、实事求是的宣言书。浅秋薄念，娘不语，子却懂。如果妈妈天堂有知，请别再感伤走西口了！一纸思量，中秋念您！
2022.9.10于航空六一八生活一区
作者简介:
白文杰，府谷县王家墩马连坪人，现供职西安市曲江教育局教研中心，中级数学教师，静读数学古籍，闲来以文逗乐，讴歌陕北人文。发表《故乡的桑椹》、《兴翠嫂》、《不能忘却的纪念》、《哀其不幸 怒其必争》、《唱不够的信天游 道不尽的陕北情》、《情系兰花花 梦牵王家墩》、《三载情融五陵塬 廿年梦聚长安城》、《幽幽胡桥寺 静静盐奶河》、《执卷之首 与书偕老》、《〈他乡 故乡〉与老乡》、《教学也是门放羊活》、《胡桥沟里的石窟寺》、《日啖羊肉三四两 不妨常作馆上客》、《生如夏花之绚烂，死如秋叶之静美》、《孝到终年方恨迟》、《独树“疫”帜，“曲”不离口》、《冬去春来送粪忙》、《违心的礼物——轮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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