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后文学 | 潮州·巴黎(小说)_安妮_巴黎_潮州

高三那会儿,安况睡我下铺。我那时候点灯熬油学到半夜,上进啊,跟现在不一样。有天夜里起来上厕所,见他光着上身,瘦得皮包骨,趴在窗台上,翻看什么纸张。那也是他头一回跟我讲,他叔叔的故事。

他说他有个叔叔,叫安勇。若不是偶然发现安勇亲笔写的日记,他都不相信,真有这么个神经兮兮的人物,听起来都笑人。

“高考完,我就去找他。我真很想知道,他最后……最后到底找到安妮没有。”况子将手中一沓泛黄的纸递给我。

仔细想来,那个十八岁的夜晚,离现在已有十年。我恍然发觉,那时候坚信不疑的事,与现在全都惊人地相反。我没以为我会一直记得况子,没以为他给我的那几张破纸还留着,就像没以为自己会回到这个当初拼了命也想离开的地方,结婚生子。十年,我忘了太多人太多事,但我还记得,况子给我讲的、他叔叔的故事。

“他有个表妹,叫安妮。他俩从小就好,但近亲结婚违法,你知道吧。”我接过况子手里七零八落的纸张,目光所至,满是洋洋洒洒的钢笔字。夜凉如水,况子额上的头发被风刮到脑后,剩下这张记忆中永不褪色的面孔。

“这都是你叔叔写的?”

“嗯。”

2000.3.30

昨天,东北来的人把五百条皮裤的钱付清了。其实钱不是问题,两年以前我就准备好了去巴黎的路费。巴黎一共能有多少中国留学生?安妮不难找,肯定不难。但是一下子没用了,小安来了。

有时候我想,人也不能活得太悲观。就算有了小安,也不要紧。再晚个三五年,我还可以带着小安一起去巴黎,安妮会喜欢她的。就算三五年还是去不了,那再等十年可以了吧?十年,如果你一直想做一件事,怎么会做不到呢?

“他本来跟安妮好,但是安妮去巴黎了。他去了潮州,批发裤子。娶了个叫秀珠的女人,生了小安。是这意思吧?”我翻过一页,饶有趣味地抬头看他。

“不想看算了,耽误你考清华。”况子眯着眼,发出“嘎嘎”的怪声。况子这人了解了以后其实挺有意思的,他知道很多人打死也不知道的事,比方说他这个什么安勇叔叔。我没跟他说过,我从来没像别人说的那样“看不起”他,打心眼里没有。

“别闹,还挺有意思。你讲讲。”我踮脚进屋,把台灯提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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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8.5.28

我上学的那些年,三姨很稀罕男孩,但是怀不上,年过四十只有安妮一个姑娘。我娘常开玩笑说,把小勇送给你家当儿子,安妮换给俺。后来我才知道,三姨那时对我有多好。三姨总说:“安妮没个兄弟姊妹,你就把她当亲妹妹,照应着点。”从小到大,我无数次提醒自己,要好好保护安妮,因为她是我妹妹啊。

去巴黎吧!安妮在等我。

“疯了吧这人。安妮就算在巴黎,也早结婚生子了,怎么可能在等他?”我翻着泛黄的纸张,想再寻出点蛛丝马迹。

况子定睛看我:“说了这事很邪乎,当真啊?”我笑:“就好奇,这个人最后怎么样了。很明显,他脑子有病。天天想着上法国找个女的,不是有病是什么?”

他垂下脑袋,没再说话。

“睡吧,明天还得上课。”我熄了台灯,刚想回屋,却听见他撕纸的声音。

“干吗!你不要我要。”我猛地拽住安况的手臂。

“不是说脑子有病吗?”他没好气地吼。

“那也不能撕啊!这是你叔叔很珍贵的东西。”我将揉皱的纸张展平,在枕头底下压好。“先放我这儿,毕业的时候还你。”我不知道安况在阳台站了多久,只听到一声轻微的“谢谢”。

2003.5.30

吵架,天天吵架。秀珠跟她老爹一个模子刻出来,鸡毛掸子的事都给你攒着,骂不绝口。

没办法,她老爹是大拿。东南沿海这一片,做服装的没一个不认识老明。我刚从家乡出来的时候,碰钉子、吃亏。跟秀珠结婚以后,那些破事儿都没了。在家坐着、数钱。潮州拥有一切,又什么都没有。

我从没想过自己会回东坪。

本科毕业,读研,进了家互联网公司,拼死拼活。凌晨两点,特浓咖啡喝到反胃。有天我妈来电话,说今天包了我爱吃的花边饺子。我挤在人潮汹涌的地铁中,如鲠在喉。

决定回乡考公务员的那天晚上,我在老旧的出租屋里收拾行李。被单下几本小说,旧得起了毛边。蓝色封皮的一本,王小波的,里头有张照片,露出况子一半的人像。红T恤、牛仔裤、手插在兜里,笑得灿然。

2010.4.17

三姨葬礼,大人小孩站一屋,除了当年做邻居的五叔,没一个人和我搭腔。

“回来了,勇?”

“替我爹娘,来赔个不是。”我看着灵堂上被花圈拥簇的相片,眼泪止不住地冒。我去潮州后,我娘和三姨因为分房子闹恼了,两家再不来往。

我问五叔,安妮去了法国以后,回来过没。他说没。

“那丫头从小就跟你三姨不亲,看不出来?她是抱来的,性子怯,就跟你能玩到一块儿。这么些年,我一直不明白,你为啥上广东了,没和她一起去那什么‘发’国。”

我问我爹,知道这事儿不?他说知道啊,街坊四邻哪有不知道的。以后别再提他们家,堵得慌。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

只有我不知道。

高考放榜,我考上T大,一下成了县里的红人。我爸摆了二十大桌,喝得眉开眼笑。我心情大好,哼着小曲儿去况子家找他,他母亲说,况子没考上大学,去南方打工了。

我猛然发现,高中时勾肩搭背玩了三年的人,竟连个电话号码都没留下。

从此以后况子消失了。没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人关心。

可是他那晚给我的几页日记,依然压在我的枕头底下。平平整整,没有一丝皱褶。

十一

2010.6.01

这些年挣下的钱,我存在一张卡里,七位数。姓刘的翻译今天到了,巴黎留过学,法语说得溜。

潮州的最后一夜,闷热欲雨。

巴黎很远,也很近。

十二

再看到安勇的日记,我已在县交通局工作了两年。大年初一,带着妻女回家拜年。父亲喝得满脸通红,说你瞧人家刚子,别看上学不中用,如今过得最红火。我们家阿亮,当个公家人,也还凑合。

一个远房的堂兄给我敬酒,神情激动:“你就是阿亮啊?早就听说二叔家出了个高才生。你咋回东坪了呢?也不再闯闯。”

我尴尬地笑笑,碰杯喝酒,想到前几天在书柜里找到的,安勇的日记。那些随意写就的钢笔字,我一气读完,好似回到那个夜凉如水的夏夜,做一场十年一觉的美梦。况子的脸、况子的脊背,况子不可名状的愤怒和沉默,就全都想起来。

安勇说他不喜欢潮州,打死都不喜欢。至于批几条皮裤、挣多少钱,其实都无所谓的。潮州的空气令人绝望,绝望到窒息。如果是这样的话,去巴黎找安妮,又有什么不好的呢?

我不也不喜欢东坪。

十三

再拿着日记去安况家,还是他母亲开的门。她老了,蜡黄的脸上沟壑纵横。我说我是安况的高中同学,这是他叔叔的日记,忘了给他。

女人很震惊,说我肯定是搞错了,这些东西大概是安况写的小说,肯定不是真的。她说安况十八岁离家以后,再也没来信,要么出事儿了,要么是不想见她。

临走之前,女人盯着我看了一会儿,说感觉面熟,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是啊,阿姨。我以前来过的,高考完那会儿,来找况子。”我声音哽咽,匆忙下楼。我怕她看见我脸上的泪,也会回头难过好久。

我们已然各自过了十年。

十四

后来我想,况子母亲说的,也不一定对。

她都没提到况子的父亲,又怎么证明,他有没有叔叔呢?还是说,其实她清楚是怎么回事,只是不愿对我这个外人讲。不论怎样,有关安勇的故事,到这儿就算是没了下文。我的日子一切照常,今天和明天之间,没有任何差别。只是我开始喜欢上安勇的日记,一遍遍看,越看越有味儿。

我想,那个姓刘的翻译,应该是个骗子,卷了他所有的钱,跑了。他就一个人晃悠在巴黎的大街上,逮个人就问,见着安妮了没?见着安妮了没?人家骂他一句,他不理会,继续问下一个。他想啊,巴黎一共能有多少中国留学生?安妮不难找,肯定不难。我不知道他到底找没找着安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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