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自2023年1月17日暴雪宣布合作终止开始，这场游戏界的大事件就总是余震不断：网易和暴雪的互相指责，剑拔弩张；短短一周内暴雪系游戏在大陆的运营全线停止，服务器尽数关闭；网易旗下古风mmo《逆水寒》上线魔兽世界老兵服，并据此展开了铺天盖地的营销。然而，在这场事故中最受伤害，也最应该得到关注的魔兽世界玩家，反而被各种讨论遗忘了。
我和一个朋友聊了聊。我想听他讲讲，作为一名《魔兽世界》的骨灰级玩家，这些年是如何与《魔兽世界》建立了不解之缘，又是为何在《逆水寒》推出魔兽老兵服后，惨淡地为自己十几年的青春与坚持，画上句号。
十几年前的小城网吧里，无数个“贾君鹏”里的一个
“你要是哪天有机会把我的故事写出来，就把我化名成贾君鹏，让我也试一次当名人的滋味，行不行？”
贾君鹏今年34，见到我的时候跟十几年前体型差不多。
很难想象，15岁的贾君鹏是一个灵巧的胖子，能徒手翻过学校的墙，去黑网吧打一晚上WOW。那个时候几兄弟厮混在烟雾缭绕的黑网吧，有的刷贴吧，有的玩4399上面的免费游戏，有的在《劲舞团》里面网恋了三个老婆。还有贾君鹏这种高贵的魔兽玩家，开口闭口就是DKP、KLZ毕业之类，还因为嫌弃设备不行，专门背着自家键鼠过去，在黑网吧里很是出了一回风头。
那个时候魔兽的收费对学生党来说不算便宜，贾君鹏全靠游戏里打副本和代练赚钱。他几次拉着朋友一起玩，大家也稍稍给了点面子，玩过两个晚上。虽然之后还是各玩各的，反正不影响吹牛聊天。WOW吧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了一个综合性贴吧，吸引力明显比付费网游高多了。
在那个《巫妖王之怒》死活出不来的2009年，求种子看美女讲段子谈人生，全是在这个围绕着《魔兽世界》的小世界里进行。
关于《魔兽世界》的记忆，从未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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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以说，《魔兽世界》社区的意义，远远大于这个游戏存在的意义。玩着不同游戏的人，天南地北相聚在此，然后整出了无数互联网老梗：比如“兰州烧饼”，再比如“贾君鹏你妈妈喊你回家吃饭”。
“当时媒体天天阴谋论，说贾君鹏这个事背后有谁谁助推，扯jb蛋，那就是贴吧人无聊了搞出来的。那个时候玩游戏玩贴吧的，学生就不说了，上班狗也不用加班到多晚，哪像现在。”
当年的高中虽然是个破高中，但因为结识了一群好兄弟，那就成了我们的小镇梁山泊。对贾君鹏来说，他的变数发生在高二暑假。爸妈离婚，爸爸跟小三走了。
从那天开始，贾君鹏好像忽然悟道了，跟黑网吧和WOW正式道别，努力学习，出人头地，不辜负母亲的期待，甚至复读一年，喜提三本学历。
然后到了大学继续打魔兽。
留给魔兽玩家的不是“荣光”，是情怀
其实2012年的《魔兽世界》，早已没有昔日荣光。
人们说《魔兽》要靠情怀运营下去，但没人说得出“情怀”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国产魔兽”出了一二三四五部，每一款都有精致的画面与复杂的付费系统，白花花的美女建模在各种广告上招着手。
高中的朋友渐行渐远，大学的室友聚众开黑，贾君鹏试过几款“国产魔兽”以后下了一个结论：国产的就像外面的野花，不玩觉得心痒难耐；真爱还得是魔兽，糟糠之妻虽然建模不行，可就是有家的感觉。
室友纷纷点头，觉得是绝妙比喻，和他一起享受了四年的糟糠之妻。
“魔兽当年，说一句是网游巅峰，不过分吧？我靠，魔兽电影出的时候，我们甚至带了个妹子一起去看，跟妹子说里面有吴彦祖。四个光棍和一个妹子，在电影院里看花花绿绿的怪兽对打。青春！懂不懂？什么是青春，这就是。”
那个妹子后来成了贾君鹏室友的老婆，这也是后话了。
“充钱就能得到快乐”
贾君鹏正式开始成为一个社畜的时候，加班文化突然兴起。大家都能拿到不错的工资了，以至于能在一大堆“国产魔兽”类的游戏里买昂贵的皮肤和装备。这个时候，贾君鹏还是孤身一人玩着丑不拉几的老游戏，在群里呼唤着旧日好友要不要上线再看看，出新资料片了。
再后来，贾君鹏自己也没时间玩魔兽了。
领导安排的工作永远做不完，领导还喜欢说“公司就是家”。唯一类比了“家”的地方，就是贾君鹏因为加班经常得在电脑前趴着睡。高压之下，他也开始玩起了各种氪金手游。在带薪拉屎的十分钟间隙里，清体力、充钱、抽卡，仿佛自己还年轻。
《梦幻西游》、《阴阳师》、《荒野行动》……换着花样地在各个游戏里充钱，多少也成功让贾君鹏找回了老朋友。冷清的微信群活跃起来——原来大家都喜欢玩这种充钱就能变强的游戏。不过玩的时间都很短，因为充钱充不过对面，只好弃坑。
“网易跟腾讯，好玩是真的好玩，没钱玩也是真的没钱玩。这就像你相亲到女明星，漂亮吗？漂亮。喜欢吗？喜欢。彩礼给的起吗？把老子腰子噶了都给不起！”贾君鹏抽完了一根烟，说。
“那你不还是结婚了吗，孩子都要出生了。”我情不自禁吐槽。
贾君鹏嘿嘿笑了笑：“那是。你看我抽烟都只敢在外面抽，怕影响孩子。就希望他以后别像我，打游戏打傻了。打魔兽还好，要跟个傻逼一样给大厂游戏充钱，我抽不死他。”
他说我们总觉得端游是最好的，但年轻人们都活在手游时代。
浮躁的新时代和突然结束的青春
现在家里的侄子玩手游，贾君鹏每回听老婆抱怨侄子拿零花钱去打游戏都觉得心惊肉跳，生怕也闹出个“学生玩游戏氪金上万”的大新闻。
贾君鹏说，能理解现在小孩的学习压力大，但氪金游戏本来就卷得厉害，不充钱就没有好看的外观和装备，做活动也没人愿意组，干什么都低人一等。再说了，和同学组队一起玩，几百块充进去弄个牛b挂件，马上就能成班级明星。这种诱惑，别说孩子，大人都忍不住。
我听得瞠目结舌。
“所以我觉得，我侄子他们处的好朋友，没我们纯粹。我们那时候真是家人，包括和我一起打魔兽的，到现在为止，有困难我们都会互相帮。你说这是为什么？讲个笑话，其实我后来去打过一段时间的《逆水寒》，我还给人借过钱，人家收款完直接就把我拉黑了，才100块。咱们当年哪会这样。”贾君鹏点了第二根烟。
我说，因为我们正好处在一个有没有钱都玩得开心的时代，所以结识的朋友也不在乎贫富。而没钱玩你MB的游戏里，没有钱就没有人权；反过来，有钱也会成为他人与游戏公司眼里的冤大头。
“魔兽没了，爷的青春结束辣。”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只好开玩笑一样接了一句，“爷的青春也结束辣。”
贾君鹏说：“你玩了个勾八魔兽，露水姻缘，不值一提。”
我问他知不知道《逆水寒》专门给魔兽玩家搞了个老兵服，贾君鹏说知道，但他不去。
“网易什么德行？游戏玩多了的都知道。暴雪发完说明后不久，就有nga老哥发帖问这事还有没有转机。有什么转机啊，魔兽运营团队都快散得没人了，主播失业的失业，转型的转型。楼里有老哥说听业内朋友说，上海网之易一个月前就开始裁员，这不明显就不打算续约了吗。但你猜网易整了个啥活？他们搞了个‘暴雪绿茶’出来！你说好笑不。”
贾君鹏觉得，谈崩了算了呗，不合作就不合作了，大家好聚好散。
但再看到网易连夜上线绿茶咖啡，又把园区里原本的魔兽斧头改成永劫新武器的时候，感觉真的很丢人，——这完全成为了一场闹剧，想要流量也别这样吧？这不是让人看笑话。
一方面阴阳怪气骂人家绿茶，一方面又让自己家游戏搞个“魔兽老兵服”的噱头，前头暗戳戳骂着，后头拿人家的名号宣传自己。被骂的虽然垃圾，但是对方是绿茶没错，骂人的也逃脱不了一个婊字。
最后，他总结道，“网易不行，小家子气。”
走进《逆水寒》又狼狈退出，希望再次破灭的魔兽玩家们
过了不久，贾君鹏在群里说还是打算去《逆水寒》老兵服看看。群友们调侃他前几天还在说网易不行《逆水寒》垃圾，绝不去当冤大头，今天这是被猪场的猪油蒙了心了？
贾君鹏打字说：“怎么可能，那不是看PDD都回去了吗。想当年PDD一怒之下直播融号，场面惨烈程度也就跟咱这半斤八两吧。”
群友说他放屁，他能跟PDD比？
贾君鹏说他想了很久，虽然魔兽没了，但人还是得向前看。PDD对《逆水寒》那么失望，现在也回来了，说不定是自己对网易和《逆水寒》偏见太重，说不定这次网易是真的洗心革面，准备重新做个人。
看他这个魔兽骨灰粉都愿意带头，群里一群三十岁的老东西，决定一起去《逆水寒》老兵服试试。
那个老兵服，在很有几个10点以后的夜晚，成了他和朋友同学的聚会。贾君鹏建了女角色，还和群友比谁捏的脸更诱人。
只可惜玩了不久就发现，《逆水寒》欢迎的，是网易幻想中的“魔兽老玩家”、赛博无家可归者、充钱享受弱肉强食的这一代人。
我问贾君鹏这一个多月感受如何，他露出了一个复杂又古怪的表情，像是失落，也像是迷茫。
贾君鹏举例说，魔兽世界里有一张区域地图叫苏拉玛城。苏拉玛城的星光是他记忆里最美的夜景，关卡设计更是一绝，像这样又有丰富的剧情故事可看，又在玩法上独树一帜，能在传统关卡和开放地图设计之间平衡很好的产物，虽说不是没有，但在《逆水寒》里，还真就找不到。
“魔兽毕竟是积累了十几年的老游戏，有的是东西可以玩。老兵服，怎么说呢，过完主线和日常，要是不想打金赚钱也不想搬砖不想卷，就无事可做了。”贾君鹏很惆怅。
《逆水寒》推出老兵服后不久，就被玩家发现对原有氪金玩法大幅阉割——倒是不逼氪了，但也不让玩了。不过，让贾君鹏感觉心累的不只是《逆水寒》变得比以前更不好玩了。在他看来，《逆水寒》从一开始就是个氪金游戏，让它改变赚钱的路子比让网易登天还难：小到养成材料大到天玑镜，没有一样不需要金币，氪金点和玩法捆绑这么重，后续不还得继续开氪金项目？玩游戏不想太氪，难道还能往死里搬？如今老兵服金价高，搞得遍地都是打金工作室，一来非常影响游戏体验，二来，时间一长，普通玩家不氪也得氪，否则完全玩不了。
最后，贾君鹏自嘲说，“明知道大概率逃不过熟悉的，把猪骗进来再杀的套路，还是义无反顾跳了进去。”
被阉割的玩法、铺天盖地的宣传、仿佛情怀的加持、“离婚不离身”的舆论——我们在这一场大厂之间的斗争里，充当了那根青翠欲滴的“韭菜”：以为是青春再来、重待少年，原来翻开下一页的玩法，还是那一句：没钱玩你灭霸。
《逆水寒》的核心就是充钱与攀比。这款变得更不好玩的游戏，原本的处境就岌岌可危，从头部厂商的门面游戏一步步沦落，如今连名气带营收都在网易内部排不上名号。虽然急于解决游戏愈发僵化、玩家流失、营收下降等问题，但官方选择通过新开阉割服务器的方式挽留玩家，却是一步险棋。
游戏本身的问题不仅不能通过老兵服得到解决，还会导致对正式服的严重冲击：老兵服与正式服的经济不平等，已经导致正式服不得不调整玩法和收益，以减轻对正式服的侵蚀。同时，由于《逆水寒》为老兵服营销付出了巨大的成本，后续很可能还要继续投入，很难说，这种竭泽而渔的运营模式还能持续多久。
我在群里打字说：“算辣，爷老辣，玩不动游戏辣。”
贾君鹏说：“说来我魔兽里还有钱，网易说给退，到现在也没退。不知道是不是要等一百年啊？”
另一群友调侃他说：“我ofo退钱还要等400年，你更幸福。”
贾君鹏说确实。
我们一哄而散，又散在了互联网的无数次约定中。约定的载体曾是不同的游戏，校门口的烧烤小摊，烟雾缭绕的黑网吧，和白日做梦一样的幻想未来。
属于我们的时代已经过去，并且永远不再回来
又一次的加班摸鱼时，贾君鹏找我聊起了职场，说今年形势不好，公司要裁员，问我这儿有没有什么机会。
他说没想到人到三十还能把工作给丢了，先投了一堆简历，等等看有没有回复；他说跟老朋友们都打听打听内推机会，说不定能有更合适的；他说其实还有点存款，能撑大半年，但没收入了心慌得不行，坐不住。
我知道他心慌。离开公司，接下来该去哪儿？人到中年，往后的路该怎么走？——拼体力，比加班？早拼不过年轻人。
他说：“我爸当年也问过我，他和我妈离婚我跟谁，我说我不知道，他就走了。我一直玩魔兽，玩到游戏要关服，后来让我在魔兽和网易里二选一，我说再给网易一个机会……怎么说呢，我好像总是被抛弃的那个。”
我想了想，回复他：“大概是时代变了，无可奈何。”
贾君鹏说：“确实。现在是网易那种时代。”
后记：
对贾君鹏这样的玩家来说，《魔兽世界》不仅是一款游戏，更是前后十多年的坚持、无数游戏时的嬉笑怒骂喜怒哀乐，以及与朋友一起度过的珍贵回忆。
网易和魔兽的分手，意味着一个时代的结束，意味着老玩家们曾经的感动和热爱都将被埋葬，也意味着这些能够在一款游戏里坚守十几年的玩家，最终还是沦为了游戏厂商争斗和博弈的牺牲品。
所有的一切，都再也回不到从前。
无论是网易的情怀，或是暴雪的初心。
时代的车轮驶向了另一边，如《逆水寒》老兵服一样——举起镰刀，收割韭菜。而留在玩家前面的路，似乎也不能再通向熟悉的游戏，而是通向了残酷的、未知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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