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源的小说集《南荒有沛竹》描绘的是军阀混战的民国南方,风雨如磐的动荡年代。在这些故事里,一个个小人物如中国大地上的堂吉诃德,他们热烈而寂寞地追求与幻灭,却默默抵御着世界的下沉。
这部小说集继承了祖先的记忆——其中许多历史细节,都来自作者父亲的回忆和讲述。陆源谙熟广西民国往事,对当时南宁及其周边的街道、商铺、工厂、乡村风貌、生活方式都有着精微生动的描写。在历史的空隙,他为我们铺陈出一段段瑰奇绝艳的往事。这些文字如纷纷扬扬的银针,终将刺入我们内心最幽邃的部分。
省城双姝(节选)陆源
刘家父女逃来扶西县,据老人们说,实乃成千上万只乌猿大规模侵入省城所致。那群怪物是一名懒姑娘和一头黑毛神猴的爱情结晶,受到悠久传统的护庇,享有古老的特权,可定期闯进城镇,任意取食并全身而退。那一年星象诡谲,乌猿数量剧增,从深山野墺滚滚袭来。市区的居民不得不撤离一空,由着它们胡作非为,尽情抢夺供养。然而,等到混乱结束,刘家父女却不再回城,从此定居莲塘乡,这其中有何缘故,大伙一直闹不明白。他们原本好端端住在省城银丝巷。刘瑛还是个婴孩时,已名震全市。传闻小姑娘样子太美,惹得旁人纷纷猜度她真实的来历,忍不住预言她引祸兴灾的非凡命运。但木匠刘哥四告诉众乡亲,因为他女儿老做噩梦,老撞见青面獠牙的大脑袋妖怪,而且总觉得弯弯拐拐的古城垣是一条沉眠的渊黑巨龙,所以,父女俩躲到乡间,避开邪魔蜃精的昼夜纠缠。他这套鬼话压根儿没人相信。
挨过初做父亲那几个月的狂风暴雨后,刘哥四感到女儿正把他带往一个新崭崭、亮煌煌的陌生天地。生活很难再获得往日安宁,好像小刘瑛反而是他本人的父母,多亏了她,他才逃过无家可归的结局。即使处于睡梦之中,男人仍以为女儿还在他面前又喊又跳。小家伙确实非常吵闹。可是她一旦安静下来,整个世界似乎也随之潜寂,刘哥四的心魂像浸入凉水一样,瞬间复归平稳。
银丝巷的左邻右舍,除了两个结亲家的老头子,全是些又穷又凶、整天靠坑蒙拐骗赚几颗臭铜板的刁夫泼妇,或者是吸鸦片的大学毕业生,满身病态,无处告贷,更不乏一贯小偷小摸、手零脚碎、拔葵啖枣的痞子无赖,他们从早到晚聚在一块儿,歪着秃脑壳胡诌。不过,将来研究本地区宏深市井史的学者们兴许会发现,这帮人一度登堂入室,跟德邻路终年肥鱼大肉的富贵老爷时髦太太平起平坐,更认为小刘瑛是弥勒佛祖施布的沛雨甘霖,是南城吃箭竹的大熊猫,是他们撞狗屎运的光彩和骄傲,没准儿有朝一日还能让大伙鸡犬升天。当然啰,银丝巷的男女经历过无数糟糕岁月、晦气时节,饱谙尘情世相,因此心底里未必当真,但人生本已多灾多难,欢乐寥寥无几,姑且信一信又有何妨?
省城要举办幼儿选星大赛的消息进入银丝巷,第一位传播者是老毛家的大傻子。此人一脸麻斑,蓬头乱发,终日手握一根苦楝枝在街尾端坐,很爱看舞龙舞狮,而他本人也颇像一只马戏团的大狗熊,不时冲路过的小孩发痰吼,并且茫无目标地监控着巷外乾坤的风吹草动。实际上,毛傻子一点儿不傻,甚至相当乖觉。这家伙自诩是伏虎罗汉,擅长做鸡兔同笼算术题,他一旦唇角流涎,两只眼睛直直发愣,那么所有人都知道,毛傻子的脑袋瓜里八成又挤满了虚构的黑鸡白兔,它们在虚构的畜笼内瑟缩,惊惶地瞪着自己的虚构者,等待他急骤拨动无形的算盘,找到一组正确的数字,然后这位疯狂的上帝会拧断它们虚妄的脖子,将它们打发回万恶的虚无国度。有好多次,那两个数码是如此巨大,毛傻子纵然无所不能,也必须花上几天几夜,才将满世界乱飞乱跳的鸡呀兔呀全部搞死。不过,耽迷于自己的算术游戏倒还好,他回过魂来更麻烦:只要看你一眼,就一辈子不忘。没人想被毛傻子这怪胎记住一生一世。邻近的大人小孩既喜欢戏弄他,同时又很忌惮他。独独刘瑛不怕毛傻子,笑哈哈要敲他头,挠他脸,仿佛真看得到他构想的那些丑陋禽畜,真能从它们腿脚的丛林里找到福祚之路。如果小姑娘不理毛傻子,他朋友当即少一半。七月初八下午,傻子神色慌张地手捏两页宣传单,风风火火跑到刘哥四家,要报告一桩大事。木匠正在干活,没工夫听他说蠢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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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西放下,我等一阵子看,”男人眼睛不抬,手上动作不停,冷屁股冲着对方,“雷大师今天来过吗?”
毛傻子摔门便走。刘哥四提到的雷大师,即全市皆知的雷疯子,深研西洋哲学以致神经搭错线的老天才,正是傻子的另一位莫逆之交。我们的毛家大公子虽然貌丑、嘴笨,但他心算鸡兔同笼的本事如此高超,又岂能容忍刘哥四利用挚友之名来敷衍自己?雷疯子命苦哇!他体臭浓重,活似灶君,斜耷着一颗潦草的冬瓜头,从来不说不笑。这位老兄本是一朵学术奇葩,多年神隐,窝在一个什么鸟研究所搞一个什么鸟研究,并躲在鱼龙混杂的旧水街独居,以此遁身远世。他整宿失眠,蔫蔫耷耷,跟凡间一切格格不入。有天晚上,邻家欢闹无休,又是唱又是嚷,怪腔怪调,那个快活呀,雷大师坐在狭仄的书房里,因翻耙一本线装折页的《文镜秘府论》而胸中闷烦,偏偏又吃了太多老鹅肉,周身燥热不已。凌晨两点钟,案台上孤灯不明,悄悄晃动的烛花兰焰使雷大师一阵阵发昏,隔壁院子的声浪达到高潮。真不如做个聋子啊!男人怒火攻心,怨毒入骨,终致积年的癔病发作,杂七杂八的妄念狂似洪水决堤,涌聚沛腾,在其牛尿脬般巨硕的头颅内横冲直撞,让他九窍生烟,终夜魂摇魄荡。不论是治痈疮的疥灵酊、治抽风的缬草酊,还是治公猪死精症的天麻酊,统统对他不起作用。大师猛哭猛嚎,左反右复,直到拂晓才平息下来,几乎一了百了地平息下来。如今,他说话只用两个词:永恒和存在。雷疯子、毛傻子是彼此唯一的挚友、知音、志同道合的好伙伴。两人碰面,疯子始终绷着死脸,傻子则时时闪露惊怯的目光,眼珠子滴溜乱转。他们的交谈翻来覆去,总是老三套。
“鸡有两只脚。”
“存在。”
“兔有四条腿。”
“永恒。”
在附近居民听来,两人深刻、朴质的言语完全是鳌鸣鳖应,没个道理可说。讲罢这番话,他们便惺惺相惜地扭打到一起。雷疯子病发后搬入金丝巷,跟一个老处女堂妹同住。那位年纪不小的老姑娘据说是天生阴阳眼,通晓问米之术,所以她屋内时常传出让人汗毛倒竖的鬼笑灵谈。平日里,刘哥四穿过金丝巷,跨过一座拱桥返回银丝巷,如果半路遇见雷大师,会客客气气向他问好。而疯子照例一声啸吼:“存在!”算是跟木匠道别。早秋之夜,雷大师在桥下踱步、沉吟、仰头观天,猛然看见一抹仿若刘哥四的轮廓在朝他挥手,便昂首挺胸,怪嚷一句:“存在!”以此作为他言近旨远的诚笃应答。此刻,满月如一名壮硕的农妇在收割黑暗稻子,星光一闪犹若胎动,城南这条僻静的街道莹润无比,分明是白玉铺设,它两旁破败生烟的房屋一时间格外晖焕,俨如水底做梦的青螺。家住巷口的熊艳玲听到他们说话,推开窗户,把目光投向刘哥四和雷大师朦朦胧胧的背影,恍似瞧见两具骷髅在银色月光下漫游。她白天去中华影院看过新片《神童义犬》,眼下正躺在床铺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读《夜雨秋灯录》。姑娘心神不宁的代价,也许仅仅是这年夏天她姐夫钱运智又得多缴些电费。那一刻街闾清寂,停靠江边的大船通体放光,隐约传来幽涩的圆舞曲旋律。风月场的想象图景、无耻的猎艳男子不断在脑海浮现,本已让熊艳玲脸颊泛起两片晕春潮,而望见去年的房客刘哥四,姑娘内心更是涌出了一股真实欲念,促使她渴盼能在自己每天梳云掠月的穿衣镜前跟他亲热一番,借此向神灵讨要一枚生命种子。熊艳玲拿定主意,应尽快找这男人讲清楚。“存在!”镇日揣歪捏怪、思考尘世难题的雷疯子放声高喊,之后他面容眨眼间便衰朽下去,似乎已精力枯竭,未再吭气。姑娘大概不晓得,没昼没夜的辛苦劳作,已令刘木匠的情欲过早地平静下来。晚上九点钟,他给刘瑛喂食,感觉自己的心脏濒于炸裂,或许是因为劳累过度,或许是因为她梦幻的呼吸声,或许是因为爱。有时候,女儿突然从熟寐中睁开她无忧无虑的大眼睛,急切要表达什么意思,但她目前只会咿呀乱叫,偶尔重复一两个意义不明的音节。刘哥四注意到,今晚女儿不仅想抓住光线,还想抓住阴影和昏黑。小家伙越来越热衷于撕纸。为了让她安恬片刻,木匠问隔壁的梁老头讨来两沓废报刊,供女儿消耗。她以无限的耐心把一张纸越撕越碎,彻底撕成一小堆细屑之前绝不罢休。这个夜晚,她无论如何不肯入睡。刘哥四掰开女儿攥紧的粉拳头,发现小家伙掌中藏了一片纸。她远近闻名的两只杏圆大眼睛,正往外喷射搞破坏的激情和瓦解秩序的强烈满足感。男人不禁心头一凛。小姑娘像一只极其活泼的人形大鹦鹉,叫声尖厉,惊走鸟兽鱼虫。等她好不容易进入梦乡,仍时时向空挥拳,做父亲的并不知道,这是他女儿忙着在另一个世界斩妖除魔。
选自《南荒有沛竹》, 世纪文景 | 上海人民出版社,202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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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源,广西南宁人,1980年生。毕业于中国人民大学,经济学硕士。作家,文学编辑,现居北京。著有长篇小说《祖先的爱情》《范湖湖的奇幻夏天》《童年兽》等,译有布鲁诺·舒尔茨的《沙漏做招牌的疗养院》和《肉桂色铺子及其他故事》等。
题图:©Howard Dearstyne | Untitled [Broken Glass] (1940/62)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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