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摘取容易摘到的果子,而无视难以寻觅的凶恶的罪犯。”_神父_吉姆_的人

那些写人们解决自己的问题取得小小胜利的短篇小说在哪里?你看不到,是因为要把这种故事写好而不显得愚蠢、俗套、平淡或者泛滥的感伤,是很难的。对一个睿智的作家来说,世界上最可怕的就是泛滥的感伤。他不要小说中出现丝毫感伤。但我想,如果你读得够多,懂得怎样将幽默、讽刺和正确的语气与糟糕的素材融合,你就能写出一个具有感情分量而丝毫不感伤的故事。谁要想知道怎么处理这种情况,他可以读我写的故事。我自己也不太清楚我是怎么做的,但这是一种有意识地混合了喜剧与悲剧、讽刺和不带讽刺地平铺直叙的叙事风格。很像跳踢踏舞、吉特巴或唱歌:要么会,要么不会。

—— 蒂姆·高特罗

重塑信心(节选)[美] 蒂姆·高特罗程应铸 译

和火车发生碰撞已经过去两年,如今,年轻的吉姆神父总是长时间地躺在一张活动躺椅上,两眼看着用泥灰喷涂过的凹凸不平的天花板,寻找图案。他喜欢把那些没有光泽的石膏泥团想象为北冰洋的冰川,而他坐在一只小艇里,试图找出一条穿越它们的路径,去营救一个身陷困境的人。在他的头脑失去方向之前,他的思绪不会走得太远,又会回到中央顶灯处的起始点。

教区分配给他的这幢老式小屋,坐落在北卡罗来纳州一个山镇的边上,那是一个没有天主教堂的地区。主教对他说他现在是一名候补,偶尔,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会召唤他驱车前去附近的一个镇,为一个早弥撒做布道,或为孩子们主持一个《圣经》研习会。在事故发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吉姆神父觉得自己就像电影里被拆开的机器人,散成了很多块,它们依然在闪光,依然在运行,但动作完全不连贯。有时他的鼻子发痒,却想不出应该用身上的哪个部位去搔。有时,他会有一种悲哀,这悲哀甚至超过他必须忍受的痛苦治疗,但是这种悲哀的感觉不会完全通过大脑传到能够真正感知它的部位。有时候他会紧闭双眼,努力回想发生过什么——怎么发生的,在帕逊加普南面的密林中,火车的汽笛宛若一串悠长的热情和弦,响彻了雪花漫舞的天空。但是吉姆神父没有听见,他正在开车前往教堂的途中,心里正在构想一个新的布道。他对自己的宣讲颇为得意,更想让最近这次讲得恰到好处。突然,车道蜿蜒地与铁轨相交,但是道口既没有横臂落下阻拦,也没有闪烁的灯光加以警示,吉姆神父全然没有看见那个拖着一百多节载煤车厢、呼啸着撞向他的火车头。他的车在火焰和铜色火花构成的帐幔中被向东推出四分之一英里。冲撞中,神父穿过碎成上万颗钻石粒的挡风玻璃飞了出来,在十六号公路当中着陆,他的脑壳像是一只坠地的西瓜,碎裂了,他的手被割开,两条腿断了,血流不止。他在白雪皑皑的路上躺了一个来小时,等着救护车和急救人员冒着越来越大的暴风雪进山。火车司机和制动员蹲伏在他身边,试图以工作用的抹布为他止血。

山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位天主教神父,所以,尽管吉姆神父身体虚弱,但是当某个神父生病或从该教会调离时,还是会召他投入工作。当然,他总是最后被召唤的一个,因为其他神父大都知道他连最基本的教义都忘了,并对布道产生了恐惧,他的才能在这次事故之后丧失殆尽。而且,他非常害怕看到自己布满疤痕的前额和脸部。他的一只眼睛“整修”过,瞎了。这位身高六英尺四英寸、原本强健有力的神父,因为脚部的损伤,仿佛随时都会跌翻在地。他的布道曾把几个成年人的集会搞砸,虽然当他被要求去帮助儿童教会的时候,大多数年纪小的听众都非常喜欢他,也许认为他是从童话故事书里走出来的巨人。或者,也许他们喜欢他的笑容,这是他唯一还能控制的面部表情。

他记得的一项康复锻炼是举重,因为每天早晨他的脚踝都会撞上床边二百磅重的杠铃。有时他提出质疑,为什么他必须忍受如此多的痛苦,有时他怀疑是不是上帝打发一辆火车来碾压他。有两三次,他甚至思考为什么上帝不把碾压他的工作完成彻底,但后来他忘了他想知道什么,思路岔开了。医生说他的大脑功能有可能逐渐得到恢复,但一定程度上的身体畸形是他必须忍受的后果。经过很多次外科手术,他那颗怪异脑袋上的绝大部分头发都没有了,而铁轨留下的疤痕斜斜地落在曾经长着眉毛的部位。他似乎把他的幽默感放错了地方。他的妹妹告诉他,他就像《星球大战》中卷入混战的外星人,她试图逗他发笑,可是失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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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星期六的清晨,布拉夫山上的阮神父在一份退休和健康欠佳的神父名单上看到这位受伤神父的名字。当吉姆神父的电话铃嗡嗡作响的时候,他正躺在活动躺椅上,试图搞清楚CNN和它那些长得像走秀模特的广播员在说些什么。他举目四望,寻找声音的出处,他苦思了一会儿,想知道那可能会是什么。然后,在第五声铃响过之后,他想起来了,于是接起电话。几秒钟之后,他终于回忆起怎样说“你好”这个词。阮神父临时被要求赶去参加一位姑妈的葬礼,问他能否代为主持五点钟的夜间祈祷并听半小时弥撒前的告解。吉姆神父在他的答话器上按下一个键,开始录这通电话,然后询问了详细的方位。阮神父提醒他,去布拉夫山仅十英里远,他曾开车去过几次,它和他的小屋是在同一条公路上。出于某种原因,吉姆神父还保留着他的驾照,他告诉阮神父他会准时抵达。他写了一张备忘录,压在一只用电池驱动的廉价旅行钟下面,把响铃的时间设定在下午三点。三点钟,闹钟响了,他循着铃声找到了备忘录,他穿好衣服,把他的法衣搭在手臂上出了门,坐进车中,试着启动。他花了足足十分钟,才想起除非把脚放在刹车上,否则车子不会正常运行。车子开到路上,他每分钟都在对自己重复唠叨着他的目的地,不久之后,他把车开进圣蒂莫西停车场。走出停车场后,他盯着公路上他来的方向看,丝毫不记得他是怎样一路而来的。

在那间小忏悔室里,他曾经坐在一个跪垫的后面,跪垫上方垂落着帘布,形成一个私密空间,在他前面还有一张四英尺高的普通椅子,让想和他面对面告白的忏悔者坐,但鲜有这种情况。自从事故之后,吉姆神父听告解时总会局促不安,为那些讲述他们罪恶的人感到难过。他曾经一度为自己的能力而骄傲,为自己能以同情之心来倾听,然后给出忠告而感到欣慰。但如今他觉得自己再也不是一个好的告解神父,因为他已经丧失了表述正确意见的才能。他还在努力,但是毫无思路,想不出怎样在一个悔罪者的过失和他可能提供的补救之间架起桥梁。他的想法就像是一辆没有离合器的厢式货车,时而啮合,时而脱开。

他听到了鞋子的拖拽声,一个女子进来,跪在帘子的后面,忏悔她错过两次弥撒。吉姆神父的脑袋晕了起来,评论说她惦记着弥撒是件好事 [1] 。

[1] 女子忏悔说她错过(missed)两次弥撒,神父误以为是miss的另一层含义“惦念”。

沉默很久之后,她轻声说:“不,神父,我不是惦记弥撒,我是错过它了,我没有出席。”

“哦,”他说,“那么,你为什么不惦记着弥撒?听起来你很虔诚,如果你没参加而让周日白白地过去,你会觉得它是不完整的。”

“我好像不大明白您说的话。”她说。

他对此想了一想。“那可能是真的,”他说,“为了赎罪,你应该努力学会时刻把弥撒挂在心上。”

五分钟过去了,一个男子进来忏悔他的各种罪孽。他承认他看色情小说,还浏览了很多网站。吉姆神父被吓到了,他张开嘴巴,却说不出话,虽然他知道他应该明白这个人在说什么,但是他没有。他精神高度紧张,反倒想起刚做神父时在卢旺达建造一所教堂的经历,想起怎样在丛林的高温中架起教堂的顶梁。

“你是说,你去过色情场所,那些拍摄乱七八糟电影的工作室?”

帘布的另一边有较长的停顿。“不,神父,我只是打开了电脑。”

依然,这些话没有在神父大脑中留下印痕。他的想象已经在朝另一个方向运转,并且越来越强烈。“你知道,你还真的应该去那些大楼,试着待在现场,”他开始侃侃而谈,“你会看到大多数女孩是那么年轻。很多令人毛骨悚然的人站在工作灯和音响周围,看起来很无聊,因为他们每天都干这行当。”

“神父?”

他越说越觉得自己无意中找到了一个新想法。“那些女孩有点儿渴望赚了钱去上大学。也许她们是像奴隶一样努力工作的移民。她们可能是你的隔壁邻居。也许是你十几岁的侄女。”

帘布那边的男子以一种不快的口吻说:“我的侄女绝不会做那样的事情。”

“哦,她有足够的钱支付大学费用?”

“嗯,不是,”这个人承认,“不过,她已到了能够工作的年龄。”

“哦,是吗?她在哪里工作?”

“山下的汉堡王快餐店。”

某种思想的冲撞在他眼底蹦出许多星星,他闪出了一个想法,就像是一颗彗星的尾光。“为了你的忏悔,我希望你去看你侄女。”

“什么?”

“没错,只能这样。去那儿,点一份餐。坐在那些塑料蕨类植物后面,在那里你能够看到她工作。待上两个小时,看她工作的尊严,看她的服务、她的效率、她的错误和她的成功,看她怎样越来越累但仍努力帮助他人。把这些和你在那些场所看到的作个比较。”

“哦!你能不能干脆给我一串念珠,我好念诵祷文或是念十遍万福马利亚。”

“不。”

“好吧,但这很让人费解。”这人开始带着怨气默诵痛悔祷文。

Joseph Mallord William Turner | Lecture Diagram: Geometry of the Figure of St Paul in Raphael’s ‘St Paul Preaching at Athens’ (c. 1812-28)

吉姆神父靠在他的硬椅子上休息,睡着了,像这样的事对他可是家常便饭。有一次,他在做了一个甚为短小的布道之后,站在布道台上睡着了,一位祭台助手不得不去拽他的法衣。

传来了脚步声,他睁开眼睛。他的园丁内斯特坐在他前面的椅子上,这是一个矮小而强健的年轻人,把吉姆神父的小草坪维持得像高尔夫球场一样平整优雅。“你有记得除掉前门台阶旁的野草吗?”神父问道。

“是的,神父,但我是来做忏悔的。”

“上一次你整理草地,我付你钱了吗?”

“你付了两次,我都收了,这是我必须忏悔的一件事。”

“哦。好吧,下一次免费做就是了。”

“那好。现在我要忏悔我的另一桩罪恶,我对此甚感羞愧。我想为我的奥兹摩比 [2] 换上一些新的螺旋壳盖,但是我没有钱,我偷了我叔叔的猎枪,在枪展外面把它卖了。”

[2] 奥兹摩比是通用汽车公司的一个汽车品牌,现已裁撤(1897—2004)。

这费了神父好一阵功夫,试图回想起猎枪是什么东西。终于,他记起自己过去经常猎兔子。对了,他的父亲有几把猎枪。难道他还有一个父亲?等他回到家里必须把这事查个清楚。“你卖了多少钱?”

“五百美元。我叔叔发现了,他当着全家的面羞辱我。他说我是小偷。他打电话报警。我原以为他不在乎那东西,他从没打过猎。”

“能否找到另一把猎枪还他,让事情平息下来?”

“他说我必须赔他一把原先那样的新枪。如果是用过的,成色至少得在九五成新以上。”说到这里内斯特开始啜泣。

“请别哭。”吉姆神父最受不了的就是别人的眼泪,即使在他的事故发生之前。他要内斯特用祈祷来寻求解脱。为了让内斯特赎罪,他本想让他把花坛里的猴草拔干净,但最后还是决定让他诵祷十遍“我们的父”。

后来,在教堂的法衣室里,他把白色的圣职长袍穿反了,亏得祭台助手安东尼提醒了他。吉姆神父很害怕做弥撒,他带着一本大开本的弥撒用书,在要读的页码上贴着便利贴,那上面标明了诵读的顺序:1、2、3、4。很多信徒以前都听过他做弥撒,仪式期间,他们非常专注地看着他,那眼神,如同一个家长看着别家的孩子在门廊的栏杆上走动。

他把书翻到福音书部分,大声读,想尽自己所能把它诵读好,然后每个人坐下听他的训诫。吉姆神父对福音书的这个章节有一种特别的恐惧感,是关于施洗者约翰被斩首的典故。他对信徒诵读的时候,神色惊异,好像他以前从来没有听到过似的,他那只好眼睛在页面上飘游,另一只瞎眼定定地对着前面的座位。

他开始犹豫,他已经在冒汗了。“希律王肯定会被这个舞女击败的,对吗?”他扫视一众信徒,看见有两个人在点头,所以他放下心来,知道自己不是在讲西班牙语。他之前做过噩梦,梦见早晨醒来只能用西班牙语祈祷,而他对西班牙语一无所知。“并且,那个舞女是希律王的继女,无论如何,人总是想支持自己孩子的。好,希律王正在为他王国里的重要人物举办一个盛大派对,他承诺这个舞女,也就是他的女儿,如果她做得好,就让她的一个愿望得以实现。我猜他只是拼命想向朋友炫耀,我们知道人们都喜欢那样,不是吗?”吉姆神父俯瞰着面前一道道紧锁的眉。他很想放弃,坐下来,或者挥手让引座员去募捐。他朝旁边看,看见祭台助理用手指给他打了个“继续”的信号,所以他说:“于是,她要求他砍下施洗者约翰的头,他本不想这样做。希律王有点喜欢听约翰的布道,虽然他承认他不明白约翰在说些什么。”吉姆神父吸了一大口气,他涨红了脸。“也许希律王不是一个坏透的人,但是,你知道,他觉得如果不履行诺言会很失面子,所以——嚓!”吉姆神父让他那只手的侧面像一把斧头似的重重落到布道台上,坐在前排的女人们僵硬地挺直了身子。“这就是老约翰的结果。”吉姆神父再次痛苦地吸了一口气,短暂闭上眼睛,等着语言在他脑中激发出光辉。一会儿之后,他说:“我不确定这福音书是什么意思,但我知道那些在派对上做怪事的人只是炫耀而已。然后他们被朋友们怂恿。从我听到的忏悔来看,大量犯罪都涉及酒精和大麻。乡村男孩喜欢在朋友带他们去医院之前说,‘嘿,瞧这个。’一个喝醉酒的中年丈夫,如果酒吧女招待招呼他去,他会像鸟儿一样飞过去。所以我想你们应该把事情控制住。为自己想想,否则别人该替你操心了。”他从布道台半转过身子,但是他担心他没有把信息传递清楚。他转回身,说道:“不要去攻击不应该攻击的人。”

他坐进一把舒适的胡桃木椅子里,而信徒们像一根根未点燃的蜡烛,一动不动。

依靠安东尼的诸多暗示,他完成了《尼西亚信经》的诵读和其他仪式。很快,他又回到自己的活动躺椅上,兴奋地观看一档“国家地理”关于墨西哥蜥蜴濒临灭绝的节目。接下来他记得的事情是,他正在下床,他的脚踝撞在杠铃上。有时记忆会发生错位,比如他会在一个地方,然后,瞬息之间就变成了第二天,他在另一个地方。医院的神经专科医生说,当他的大脑趋于再生时,这些幻觉可能会逐渐消失。医生认为,能意识到思维的断层绝对是个好兆头。医界的这些陈述给他带来希望,暗示他的大脑就像门廊里蜥蜴的尾巴,被孩子扯掉之后还能长回来。

大约七点钟,他走出去取扔在私人车道上的报纸,看见内斯特从他表哥的车里悄悄地出来,手持一把弹簧刀跟在他后面。“你好,”吉姆神父用西语说,“你的除草机在哪里?”内斯特站在碎石中,当他走到路上的时候,他的眼睛盯着后面他的表哥看。

“神父,你不会说西班牙语。”

“是的,我想我不会。”

内斯特把工具扛在肩上,他看上去很强壮,腰直背挺。通常,工作的时候他会压着嗓子唱歌;他是一个脸上总是带着轻松微笑的人,可今天他的眼睛似乎有些焦虑。“我把我的除草机当掉了,开始设一项猎枪存款。今天我打算用手拔草,把后院边上的灌木丛推倒。”

吉姆神父记起内斯特偷猎枪的事,赔偿的想法让他亢奋。他想象,他的额头里面长出了四五个新的脑细胞,在为他挑起思考的重担。“那是一把什么枪?”

“日本制造的轻十二型勃朗宁自动五响猎枪,”内斯特说,“差不多是把新枪,我叔叔想痛揍我一顿。他又叫警察来找我。每次我到他身边,他就会举起手臂,就像捏着一把斧头那样吓人。”

吉姆神父走回屋去,写下关于猎枪的信息,他对他的园丁甚感抱歉,那是他的朋友,在大热天里,内斯特会坐在他的后门台阶上,和他一起喝柠檬水,讲述他远在墨西哥的父母怎样对他从异国他乡寄回去的每一分钱都赞不绝口。吉姆神父坐在躺椅上,他的手在打颤,他研究着有关猎枪的描写。对于武器,他只记起很少的一点点,他的那部分记忆被埋葬在山区铁路旁的某个地方了。他把电话簿拖到膝盖上,查到该地区的一家枪店,记下广告上的地址和方向,然后走进房间去穿衣服。他认为穿得像一个天主教神父去购买武器是不合适的。在事故之前,他从不穿便装,他要做那种去任何地方都身披护肩和身穿黑衬衫的神父。他站在壁橱前面,徒劳无功地搜寻,里面似乎没有什么世俗的便装。然后他浏览衣柜抽屉,甚至都找不出一件可穿的白色T恤。在床下的一只箱子里,他找到了黑短裤、一些黑短袜、几年前他弟弟开玩笑送他的一件衣服——黑色的贴身背心。他把它穿上,在镜子里看着毛茸茸的肩膀。他似乎记得在某个地方看见过类似的服装。他那双闪闪发光的黑色系带鞋和他的衣服不甚相配,所以他把鞋子连同短袜一起脱了。

他把内斯特留在院子里,驱车前往那家枪店,店铺位于十四英里外的一个十字路口,离最近的城镇很远。这家店的店名是“利德黎明枪支弹药店”,靠着路边,架在一个悬崖上。他从他的黑色轿车里出来,一瘸一拐地走到一扇沉重的带有十字铁条的大门前,他很惊讶居然能感到脚上的疼痛。

当他走进去的时候,店里的六个人抬起头来看他,那些人的目光死死地盯住了他。柜台后面那个脸上布满皱纹的店员,看上去老于世故,好像见识过他那个时代各种稀奇古怪的武器探求者,但是当他看见这个带疤、赤脚、体重约三百磅、身穿一件煤黑贴身背心的男子站在他的门口时,他的嘴巴开始抽搐。

吉姆神父朝一个摆放着贝雷塔手枪的陈列柜走去,把手掌放在玻璃上。

“我在找一把枪。”他说,声音非常之响,好像他的听力在事故中受到损伤。

那老人吞了吞口水。“我敢打赌你在瞎吹。”他的眼睛注视着神父凸起的、疤痕累累的前额。

“我要一把自动猎枪。”

“你要用猎枪做什么?”这个人问,他向后退了一步。

神父感觉到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奇怪,他以为销售员想要最简单的答案。所以他拖长了声音,像教士在吟诵。“杀人。”

店里的另一个店员,一个瘦骨嶙峋、身穿迷彩服的家伙,在老人背后悄然地冒了出来,问道:“你不会想见那些把你搞得一团糟的人,是吗?你想必知道,联邦政府就像红尾鹰一样盯着我们枪支经销商呢。”

神父低下头看着盒子里的不锈钢手枪。他开始觉得店员的问题是有道理的,然后他就把它忘了。“我需要一把状态良好的勃朗宁自动五响猎枪。”

店员们面面相觑,但是求购的只是一把猎枪让他们稍许放宽了心。“我们有一把条件很好的,你想看看吗?”

吉姆神父接过他们递给他的猎枪,就好像捡起一根落在自己草坪上的手杖,他仔细验看,但是除了看到它闪闪发光、没有磨损,其他什么也看不出。他把枪还给他们。“价钱是多少?”

“七百美元,”那位老者说,“外加税金。”

“行。”吉姆神父说。

那位年轻的店员把猎枪放回到枪架上,但一只手还放在枪上。“你的意思是要了?”

“是的。”

这家伙扬起眉毛,近距离地注视神父,看着他那只定定无神的眼睛,然后看着有目光流动的那只,接着又注意到他颤抖的手指。“你没啥毛病,没在精神病院待过吧?”

“我不记得了。”

“我们要是把枪卖给这些机构里的人,”他语气更加恭敬了,“联邦政府会送我们去莱文沃斯领受十年牢狱之灾。”

“那可是一段漫长的岁月,不是吗?”神父说。

“请你填一份4473表 [3] ,然后我们对你做背景调查。你没有做任何阻止我们卖枪给你的事,是吗?”

[3] 4473表,是美国烟酒枪械及爆炸物管理局规定的一份六页表格,当一个人打算从枪支经销商手中购买枪支时,必须填写这份表格。

听到这些话的时候,吉姆神父焦虑起来,他怀疑是否会有不准神父购买武器的法令。“不,没有。”

那个长者眯起眼睛。“你看上去有点吓人,伙计。但愿你不想做什么坏事。我们卖枪给你,你去做坏事,他们会把我们和你关进同一间牢房。”

“不,不是。我买这把枪是送给我的一个朋友,他遇上了麻烦。”

两个店员盯着他看,其中一个家伙拉着他的鸭舌帽帽檐说道:“哦,天啊。”然后向门口走去。

店员要他坐在靠近进口的一张椅子上,填一张表,同时他们打电话调查他的背景。“你们不知道我的名字。”他告诉他们。

“你只管在那里填你的表,伙计,”年老的店员说,“我们会把事情办妥。”

他等了半个小时,仔细观察着这家枪店,看见有其他人在看弹药和弓箭。终于,那个年轻些的店员从后面的房间走出来,从神父手中把表格拿走,告诉他,他的背景调查没有通过,他必须离开。

“噢,好吧。”他说着站了起来。然后他想起他得问问清楚。“但是,我没通过什么?”

那个店员正在往回走。“唔,我们不能把枪卖给一个连鞋都不穿的人。”

Illustration by Angie Wang

吉姆神父走出去,他来到停车场,立刻被两个几乎和他一样高大的地方治安官的助手逮捕了,被戴上手铐,押进一辆巡逻警车。他们告诉他,抓他是因为他违反了联邦枪支法。他被带到县城萨珀谷,送到一间房里,在那里见到一个ATF [4] 探员,他正好在处理这个地区的其他事务。

[4] ATF是隶属于美国司法部的美国烟酒枪械及爆炸物管理局的缩写。

这个探员是一个严厉的小个子男人,四十岁左右,瘦得像是个十几岁的女孩。“那么,你是吉姆·鲍曼先生?”

吉姆神父微笑着:“敝人就是。”

“你想在利德黎明枪支弹药店购买一把勃朗宁半自动猎枪?”

“我确定是这样。”

问到这里,探员停顿了一下,茫然地看着他:“你的目的是什么?”

第一次,吉姆神父在一种轻轻的嗡嗡声中感觉到了恐惧。那种感觉就像他开车穿越铁轨时听到火车在远处的汽笛声。他已被逮捕,被戴上手铐,被带到用凹痕石膏夹板隔成的肮脏房间里,这些事实都丝毫不会影响他。但是这个小矮人的声音里显露出政府恶棍的一个鬼影,关系到一种比宗教更难理解的棘手规则,宗教至少可以通过忠诚来信仰,而它就像政府很多武断的责难让人难以接受。“我想把它送给一个朋友。”

那探员挺直了他的背。“你的朋友为什么自己不去买?”

“噢,因为他穷。”

“你朋友叫什么名字?”探员的话说得很快,吉姆神父得花上好几秒钟的时间来理解它们。

“内斯特·阿尔瓦雷斯。住在离这儿约十英里。”

探员的脸变得像是一块岩石。他一句话不说就离开了房间,神父开始默默地祈祷,他不能确切地知道他究竟为什么祈祷,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被逮捕。他在那房里坐了一个小时,里面的温度用空调机严格控制着,他的赤脚贴着瓷砖地板。

终于,门摇摇摆摆地打开了,那个探员拿着一叠纸走了进来。“鲍曼先生,你因联邦的指控而被逮捕。”

神父试图转动那只静止的眼睛。“收费? [5] 你的意思,要付一张账单?多少钱?”

[5] 探员说的“指控”和神父说的“付款”是同一个单词“charge”。

“勾结非法移民倒买倒卖,他也是个被起诉的家伙,这可不是在开玩笑。你那年轻的阿尔瓦雷斯先生在等候盗窃重罪的审判,是保释候审。”

吉姆神父点着头。“是的,下星期他会来我家割草。每年这个时候它们就疯长不停。”神父的大脑短路起火,有如一家发生事故的烟花铺。

探员打量着吉姆神父的双眼。他左边的眼球开始漫游,就像水平仪中的一个水泡。“喂,你有没有做过精神方面的诊断?”

“我的脑子做过几次手术。”

“但是,尽管如此,你知道吗,阿尔瓦雷斯先生是一个被指控的重罪嫌犯?”

“我猜是这样,毕竟,他偷了一把猎枪。”

他注视着探员的脸,看得出他正陶醉在某种难以想象的快乐中。

吉姆神父被关在一间小牢房里,在那里,他和一个没有牙齿的毒品上瘾者交谈甚久,此人在一场新近发生的实验室爆炸中炸瞎了眼。吉姆神父向他解释,自己可以帮他加入一个项目,该项目提供假牙服务,还可以把他推荐给罗利的一名眼外科医生,该医生经常为事故中的受害者提供免费服务。

第二天神父被允许打电话给他父亲,他父亲带了一位律师朋友从夏洛特驱车赶来。和地方治安官及ATF的探员做了长时间的讨论后,治安官同意释放神父,然而,那位探员坚持向联邦法院提出起诉。

律师,一位高贵的绅士,当他注视ATF探员时,那头飘逸的白发在颤动,他对探员说:“显然,你有更危险的人需要追踪。”

“他违反了一项联邦法规。”探员说。

律师摇摇头。“一如既往,你在摘取容易摘到的果子,而无视难以寻觅的凶恶的罪犯。”他抬起下颏,又说,“或者那才是更危险的。”

一个令人厌恶的浅浅微笑滑过探员的嘴唇。“任何违反法律的人都是我的目标。”

神父的老父亲挺直着背,说:“是的,尤其是那些对你毫无威胁的人。”

选自《信号》,群岛图书 | 上海译文出版社,2022.3

|蒂姆·高特罗(Tim Gautreaux),美国小说家,1947年出生于路易斯安那州摩根城的劳工阶层家庭。他在东南路易斯安那大学英文系任教三十年,退休后定居田纳西州查塔努加市。

蒂姆·高特罗著有三部长篇小说:《下一个舞步》(1998)、《林间空地》(2003)和《失踪者》(2009);三部短篇小说集:《死水恶波》(1996)、《融入孩子》(1999)和《信号》(2017)。高特罗出身于蓝领劳工阶层家庭,是被称为“阿卡迪亚-克里奥尔人”或“卡津人”的路易斯安那州法国人后裔,他的作品大都描写这些人群。

蒂姆·高特罗被广泛视为当代美国南方文学代表性作家,但他认为自己只是“恰好生活在南方的美国作家”。但他强调天主教信仰背景对他创作影响很大。

题图: Riley the Cop . 1928. Directed by John Ford. With J. Farrell MacDonald, Nancy Drexel. ©The Museum of Modern Art Film Stills Archive

策划:Lulu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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