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茂宝:外婆的裹脚布(散文)_裹脚布_外婆_自己的

外婆是什么时候来到我们家的,没有问过,反正从我开始记事的时候到她去世,就一直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小时候只觉得她非常有趣,只要开口说话,咬字和腔调就能令人捧腹;特别是她那长长的裹脚布,经常被我偷来用作道具,导演了一出又一出的滑稽闹剧。

外婆娘家赣榆,她总会把“是”说成“社”,提到美食,还说自己最喜欢“起居右”(吃猪肉),更好笑的是她还把“日本鬼子”说成“一本龟杂”,而且“杂”字的发音又高又长。

外婆曾经告诉过我们:她出生在清朝的一八九二年,尽管是穷苦人家的女孩子,也没有不缠足的道理。因为在古代人看来,女性的美主要体现在娇小、柔和的曲线上,而那些脑后拖着长辫子的男人,无不以裙下“三寸金莲落步轻”来作为择偶的重要标准。

在父母的逼迫之下,外婆从四岁时就开始裹脚。疼与不疼?请你想象一下“伤皮破肤、断骨折筋”是个什么滋味吧!

裹脚布呢,也有讲究,白色卫生,也意味着纯洁;长之又长,实用,裹得紧,不易散开。就这样,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长长的裹脚布伴随她走过了漫长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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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的裹脚布常洗常换。六岁那年,不知好歹的我受到电影《七仙女》的启发,就把外婆的裹脚布从晾衣绳上拽下来,教妹妹“仙女舞长袖”。舞着舞着,一不小心掉到了灰堆里。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了,只好匆匆忙忙将这偷来的道具放在水盆里搓一搓。

不一会儿,正要收拾绳上衣物的外婆发现她的裹脚布湿漉漉的,就大声喊道:“哪个讨债鬼把我的裹脚布弄湿的,找打社不社?”妹妹在一旁默不作声,我一蹦八个圈儿逃之夭夭。

还有一回,我发现外婆洗过的裹脚布白得亮眼,一时心血来潮,想给它添点儿彩,于是就组织一场绘画比赛。

我先发动小伙伴们每人采一把桑叶,放在手里搓蔫了,画笔染料的问题随之迎刃而解。作为伙伴们的“头”,我有一种“天帝使我长百兽”的感觉,准备率先画一只虎。可老虎到底长啥样却又无从知晓,一旁的二胖捅了我一下:“你家不是有猫吗?”这个醒提得好!于是我赶紧走到床前,抱起那只正在打鼾的花猫……

不管画得像不像,反正博得了同伴们的一片喝彩声。我立马昂首挺胸,飘飘欲仙了。

我们的欢呼声惊动了外婆,看来,这回老太太的肺可能快要气炸了。只见她手里拖着一根破竹竿,跺着一双小脚破口大骂:“好你个挨千刀的又把我的裹脚布弄成这个样子,找死社不社?”

这时,小伙伴们一个个用手捂着嘴四散而逃。看到大事不妙,我也撒开脚丫直朝大门外边冲去。

因为害怕爸爸收工回来逃不过一顿穷揍,即使天黑了,我宁愿饿着肚子在村里游荡,也不敢回家。直到很晚了,妈妈带着妹妹找到我,说爸爸“不再打了”,才跟在她们后边蹑手蹑脚地爬上了床。

由于父母长年累月忙于劳动挣工分,是外婆把我们兄妹四个一手带大的。成年后,我们也都能尽上孝心,想方设法满足她的口福。外婆经常抹着油汪汪的嘴告诉邻居们:“俺今晌午又‘起居右’了”,说完,还会送出一串清脆的笑声。

我读高二那年春天,熬过了米寿的外婆却个把星期没有下床了。她吃不下饭,口不能言,成天目不转睛地瞅着房梁——她还有恨,恨“一本龟杂”那年夏天跑到中国来扔炸弹,夺去了她丈夫的生命,害得她年纪轻轻就守了寡;她恨那长长的裹脚布,羁绊她一辈子,害得她从来不能像现在的年轻人这样里外穿梭……

最后的时刻或许到了,那天下午,外婆硬撑着身子朝我招了招手,又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脚。我赶紧移步上前,贴着她的耳朵问道:“你想洗洗裹脚布吧?”她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

西边的太阳还有半杆子那么高,家里只有我一人。我兑了半盆温水,掀开被子一角 ,小心翼翼地解开外婆的裹脚布。

门外没有风,屋里一片寂静。我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老寿星那双从未见过阳光的“三寸金莲”,止不住的热泪吧嗒吧嗒地滴入水盆。

此时此刻,我又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拿起剪刀,依样画葫芦地从家里准备好的白布上剪下两块长条来,郑重其事地包上了外婆的那双小脚——这世界已经委屈它们整整八十四年了。

最终,外婆再也无法迈开自己的“三寸金莲”,而她那长长的裹脚布却永远留在我的记忆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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