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9年,好莱坞导演丹尼斯·霍珀拍摄的影片《逍遥骑士》,被后世广泛认为是公路电影的鼻祖。影片中,导演本人和影星彼得·方达,用一次非法交易获得的钱,开始了他们的机车公路之旅。在路上,他们经过了离群索居的波西米亚人群落,在狱中结识了喜欢谈论自由的律师,在南方的保守小镇遭到袭击,并最终到达了新奥尔良的狂欢节。
影片中的一句自嘲,成为美国60年代某个群体的最佳写照。
“他们眼里,我们是需要剪头发的人。”
1969年,随着《逍遥骑士》的热映、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短暂辉煌,以及杰克·凯鲁亚克的去世,美国60年代青年反主流文化达到顶峰,并开始走向衰败。
十几年后,在遥远的中国,另一种青年文化悄然萌芽,它同样以摇滚乐、爱与自由为主题,从1986年崔健的第一声诘问中开始,推开了中国摇滚乐的纪元。
2002迷笛音乐节
起初的摇滚乐队,以“用爱发电”的北京青年为主,满腔热血,自学成才。1993年迷笛音乐学校的成立,为全国各地热爱摇滚乐的年轻人,提供了学习专业知识,和汇聚成河的机会。
这一年的夏天即将秋天,在北京北三环西路32号,一家名为“迷笛演艺器材高技术公司”的二楼,作为一项副业,迷笛音乐学校在一团闹哄哄的氛围中成立了。学校成立不久就成了一个“乐手窝子”,彼时京城的知名乐队乐手,经常会来排练,并且给参加培训班的学员上课,迷笛早期的学员,多多少少都经历过老五、鼓三儿们的点拨。
这一年,山东青年电工谢天笑20岁,被《梦回唐朝》的吉他solo震得一愣一愣的,听说唐朝老五在迷笛乐器班授课,谢天笑毅然决然离开家乡,前往北京。
于是,1993年,北京双榆树双安商场楼下,多了一个日日逡巡的竿儿瘦青年,因为付不起几百块钱的学费,他只能伺机蹭课,成为了迷笛音乐学校第一届的“荣誉学员”。
1997年,谢天笑组建“冷血动物”乐队,正式登上中国摇滚乐舞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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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4长江迷笛音乐节
同年,迷笛音乐学校从短训班改成了两年制住宿教学,校址也从双榆树搬到了五环外的上地小学三层楼房里。今天,上地小学被后厂村码农的子女活活儿考成了重点学区,而1997年的上地,就像是北京离世界尽头最近的地方。
也是摇滚青年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这一年的3月8号,妇女节,一批刚到北京的外地青年,被一辆黄色面的从双榆树的接待处拉到了上地迷笛音乐学校。他们中第一个报名的少年,叫高虎。
高虎身上背着刚刚借钱买的电吉他和两块效果器,这笔欠款他大概需要两年时间才能还清。
2000迷笛音乐节
好在年轻人和梦想朝夕相处的时间总是过得很快。两年时间眨眼就要过去了。1998年的最后一天,学校里组织了一场跨年演出,两年制的学生们倾巢而出,高虎也和胡湖组成了临时乐队完成了表演。在新年到来前,张帆校长拨通了117报时台(是的,曾经有这么一个东西,你电话拨过去,它负责告诉你现在几点),与所有憧憬着明天的年轻人一起倒计时迎接新年。
1999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迷笛音乐学校的所有学生们踩爆教室里的气球,噼噼啪啪的声音像鞭炮,也像一些陈旧的东西被打破发出的声响。
只是在当时,大概没有人意识到,这场演出,成为了中国摇滚乐一个时代力量的第一次集中亮相。
2000迷笛音乐节
不久之后,迷笛第一届两年制住宿学员毕业,兜儿里干净得只有青春的他们,纷纷搬进了学校附近的村子,住进了一间间破败邋遢的农民房。
这个村子叫树村,它就这样意外地,成为了中国摇滚历史某个阶段的代名词。
在这一年,移居树村的高虎,尝试过在地下通道里卖唱。一共唱了两次,一次一个多小时,一分钱也没见着;一次两个多小时,赚了四块二毛钱。单打独斗未遂,他和在迷笛认识的李豫川、张静、迟功伟组建了痛苦的信仰,找机会演出,期冀着理想的生活,然后小心翼翼地掐灭自己的期冀。
“希望乐队稳定,把我们自己的东西不断做好,希望能够维持生活——估计根本就没戏。”
1999年,在新千年到来之前,以迷笛音乐学校为中心,北京上地树村一带孕育出了中国摇滚乐的第二轮星星之火,这些来自中国各地的摇滚青年,在这里练琴打鼓、组建乐队、谈论自由、平等、博爱,也谈论春梦和姑娘,他们只是一群不肯循规蹈矩的年轻人,就好像已经比别人眼里多了几分光芒。
也许彼时的中国还没有准备好迎接反主流文化的冲击,但至少树村的村民们已经渐渐习惯了这群吵闹的年轻人,很快不再视他们为盲流。
只是“或许他们需要剪剪头发”。
2000迷笛音乐节
“每一天都是永恒,每个人都是天使。”
如果说1999年以前的迷笛,给全国各地摇滚青年成为乐手、组建乐队创造了机会的话,2000年以后的迷笛,则是给乐队们登上舞台、乐迷们寻找同类创造了一个“乌托邦”。
在高虎许愿“希望能够维持生活”的1999年,8月底有一场免费演出,参演乐队包括舌头、废墟、铁风筝、秋天的虫子和张楚。演出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了,原因是现场几乎没有观众。
乐手们在北京深夜的街头抽着烟,互相调侃,不愉快很快一扫而空,剩下的问题是如何回到树村——打车太他妈贵了。他们最终联系搬家公司叫来了一辆货车,18个乐手坐在货车的后斗里,歌唱着、怪叫着穿过北京的午夜。
穷且酷,且快乐。
但总得找到观众,不然摇滚青年今天傻乐,迟早傻悲。
刚刚搬到了上地东路某个平房简陋院子里的迷笛音乐学校,准备在新千年的第一个五一劳动节前后,在学校礼堂里搞一场汇报演出——为期两天的演出,由迷笛新老学生组成的33支乐队登台,检阅建校七年的教学成绩。
它被称之为——迷笛音乐节。
2000迷笛音乐节
2000年4月30号的下午,初夏的校园里蒸腾着青草和啤酒的芳香,木马乐队奏响了迷笛音乐节历史上的第一个低音波浪。
琴房被临时征用为免费啤酒供应处,学校里到处都是奇形怪状举着酒杯的年轻人,水龙头在人群里肆意喷射,音乐经过的地方就有人在跳舞,每个人的脸上写满兴奋和自由。
学校的围墙,附近的村民蹲在上面,好奇地注视着这一切。
整个音乐节喝光了40桶鲜啤,北京音乐台在现场录制了720分钟的DAT磁带,每个参与其中的人都兴奋地坚信,这一定是一个意味着点儿什么的开始。
2000迷笛音乐节
转眼次年,这种说不清楚的期待依然粗粝却充满生命力——2001年第二届迷笛音乐节的海报,和祖传老中医的广告贴在同一面墙上;木推瓜的宋雨喆赤裸着上身,在逼仄的舞台上被音箱绊倒,索性哪里摔倒就在哪里打滚儿,嘶吼着“钢铁是怎样没有炼成的”;舌头的吴吞,在所有人陷入癫狂的时候,喊出了21世纪中国摇滚那句最振聋发聩的“祖训”。
“种子必须埋在地下,埋在土壤里,那样它才会长成一棵树,长成你需要的火把。”
“摇滚乐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自己。”
2000迷笛音乐节
从这一刻起,迷笛、树村,以及舌头、痛仰、病蛹、废墟、夜叉、木马、木推瓜、诱导社们,似乎真的成为了一把把火把,照亮的,不再仅仅是树村周围的一小片村庄和田地。越来越多自命不凡的青年人正在意识到自己的重要性,一场全新的反主流文化正在崛起。
2002年,学校搬到了香山脚下的瑞王坟,迷笛音乐节第一次走向室外,大批青年人涌入校园,几乎所有的房子都被涂满了涂鸦;这一年,北京最早的街舞团体“北舞堂”才刚刚成立,而迷笛音乐节的现场已经出现了自发的街舞battle。
2002迷笛音乐节
2003年,年轻的joyside,年轻的边远和刘耗登上迷笛舞台,开启了属于他们的“清河朋克”时代,紧随其后,五道口掀起向80年代纽约先锋No Wave致敬的“No Beijing”、霍营的摇滚公社、“通利福尼亚”的民谣和朋克,摇滚乐终于在北京的地图上,灿若繁星。
2003迷笛音乐节
2004年,迷笛音乐节已经因为“校园里容纳不下大批乐迷”而被紧急叫停。从这一年开始,迷笛音乐节先后移师更大的雕塑公园、和更更更更大的海淀公园,并加入民谣和电子舞台,渐渐成为我们今天熟悉的样子。
2004迷笛音乐节
自2007年起,迷笛开始分享音乐节筹办经验,并参与了多个新品牌音乐节的举办。在他们的带动下,音乐节,渐渐萌芽成为一个欣欣向荣的行业。
2007迷笛音乐节
2009年,迷笛音乐节首次离开北京,开向南方,那一年,“一桩南方开”成为被渐次点亮的中国摇滚版图最动听的BGM。
2009迷笛音乐节
后来就都是我们大家都非常熟悉的故事了——伴随着这首BGM,迷笛陆续开到了上海、深圳、苏州、成都、利川、绍兴、钦州、济南、滨州……越来越多的城市烙上了这一带摇滚人的印记。而中国音乐节产业,也终于如迷笛所愿,出现了爆发式增长,一年动辄举办一两百场音乐节,摇滚乐开始成为一个有希望养家糊口的行业。
高虎在整整十年前,亲口否定掉的那个期冀,现在终于有了答案——“希望能够维持生活”,有戏,终于真的有戏了。
此时的迷笛,则仍然在商业化的道路上保持着理性和克制,始终坚守着“中国最摇滚音乐节”的阵地,最大限度地维护着每一位加入乌托邦的成员的自由。
如何形容你我都无比了解的,迷笛音乐节这个乐园呢?我想用艾伦·金斯堡《嚎叫》中的一句诗大概非常熨帖。
“每一天都是永恒,每个人都是天使。”
2015太湖迷笛音乐节
“有了摇滚乐以后,另外一个可能就出现了。”
在那18名乐手被一场免票演出放了鸽子,坐在搬家货车的后斗里穿过北京的午夜整整十年之后,2009年,刚刚成功把迷笛列车开到南方的张帆,在一家客家菜馆里攒了一个局。
在这顿饭局上,他和老王迪等几位老友聊出了一个新玩意儿——中国摇滚迷笛奖。
2011迷笛奖颁奖礼
2009年10月23号,在北京798艺术区闷热的706厂房里,第一届迷笛奖颁奖礼召开。中国摇滚乐23年、迷笛学校16年光阴中的过客们、未来的摇滚明星们,举着啤酒四处乱窜,理直气壮地接受一种表彰,前所未有的表彰。
痛仰在第一届迷笛奖上捧回了四块板儿砖,此时距离他们从迷笛音乐学校毕业搬进树村整整十年,距离他们参加那档音乐综艺红遍全网,还有正好十年。
从培训全国各地的音乐人,到举办音乐节,并带领音乐节走出北京,走向全国各地,再到今天,在摇滚乐星火燎原的时候,迷笛化身为一个记录者,记录这一切发生的过程,和漫长岁月里数不尽的英雄故事。
在回望过去的岁月时,舌头乐队感慨道:“有了摇滚乐以后,另外一个可能就出现了。”
1415深圳跨年迷笛音乐节
在摇滚乐出现之前的那个年代,自命不凡的年轻人,有很大概率被视同为“失足青年”。但在三十年之后,他们中的一部分人,把名字刻在了板砖奖杯上,他们成为一种新精神的象征——它代表着人人都需要有个性的发型,人人都有权利选择喜欢的职业,代表直视太阳,代表个体自由。
我在迷笛奖十年的时候,写过一篇《十年迷笛颁奖礼,半部摇滚名人堂》,在十二年的时候,又写了一篇《迷笛奖十二年:你曾经远远飘荡,像塑料袋在飞翔》,虽然第二篇由于疫情原因颁奖礼延期而一直没有发出来,但关于迷笛奖的情感,我已在这两篇文章中全情释出,在迷笛学校三十年的文章里不再赘述。
疫情从我们这儿拿走的,我们都要拿回来。还记得前文提到的2004年,学校因为容纳不下大批乐迷而被叫停音乐节吗?那天张帆校长面对不肯离去的乐迷,许下了承诺:“有些人说要纪念一下迷笛音乐节,迷笛音乐节没有死,永远不会的。我们还会再回来。”
今天的迷笛也许比2004年的处境更加艰难,疫情的影响还未完全结束,又需要面对一些品牌的诉讼,但我们仍然充满希望,希望时间最终能给迷笛一个公正的结果。
希望我们还会再回来。
很快就要重逢了。2023年迷笛音乐节的全年主题是“迷笛学校30年”,海口迷笛音乐节已经在路上,全国其他城市的迷笛音乐节、音乐季、迷笛派、颁奖礼、孩迷派对,以及30周年的一些特别计划都已在落地中。
2023海口迷笛音乐节
过去的三十年,迷笛和中国摇滚乐的开路者们,共同创造了中国的反主流青年文化,这其中也包括我,和你。
2013年北京乐谷的草地上,“孩子们的迷笛”第一次以舞台形式出现在迷笛音乐节现场,当那些天真的孩子,在令人羡慕的年纪,用手中的吉他弹起一串我们非常熟悉的摇滚乐和弦时,你便知道,在过去的时间里,这群泥泞里挣扎的人们,究竟在争取什么——只是为了“个性”能够成为人们成长的一个选择。
孩子们正式站上摇滚舞台的这一年,在深圳迷笛的现场,张帆校长说,是你们用希望、用理想,用一直在努力的精神,塑造了我们的迷笛。
2013上海迷笛音乐节
2018太湖迷笛音乐节
2013年张帆面对上万张年轻的脸,说出这番话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1998年最后一天迷笛学校教室里那群踩气球的年轻人。
一年之后还是在深圳,2014年的最后一刻到来之前,正在演出的是舌头乐队,吴吞请上了痛仰的高虎,1998年在迷笛音乐学校教室里踩气球的年轻人当中最优秀的代表者,在迷笛音乐节的舞台上共同完成了锋利如刀划开一个时代的那首《复制者》。
1415深圳跨年迷笛音乐节
1314深圳跨年迷笛音乐节
午夜到来,大屏幕上显示出倒计时的数字,数万名新时代的年轻人,和舌头、痛仰们一起迈过了时间的门槛,新的一年在漫天花火中欣然而至。
电影《逍遥骑士》的结尾,最终到达新奥尔良狂欢节的两位骑手,在一长串交错的镜头里流连,这串镜头的开头和结尾,都是阳光斜四十五度地照射下来。在这串阳光照耀到的地方,仿佛就成了伊甸园,或者乌托邦。
这是我们的时代。这是我们创造的时代。
2021成都战国迷笛音乐节
感谢你在这个割裂和破碎的年头里读完这篇文章。这或许需要花费二三十分钟的时间,这些时间本可以用来刷完一百条短视频,但你却只用它重温了一点点浪漫的回忆。
感谢迷笛把我们聚到了一起。
2021济南迷笛音乐节
文:陈小北
摄影:Sailing / 蔡鸣 / 郑阳 / 背影 / 闫珉 / 李乐为 / 鱼子 / 宇轩 / 讴阳 / PH7 / 吕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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