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天的天空蓝得像是弥留之际_莫桑比克_警探_栀子

长篇小说《缅栀子树下的露台》原书出版于1996年。当时,持续17年之久的莫桑比克内战仅结束4年而已,莫桑比克依然处于百废待兴的状态,强烈依赖外部援助。战后采取的自由经济政策虽然使精英阶层获利,却使占人口比例更大的中下层人民越发贫困,进一步拉开了贫富差距。不同阶层之间的割裂还体现在意识形态上,在城市生活的精英阶层和年轻一代大多受西方现代化教育,而生活在农村地区的莫桑比克人和大多数老年人则保留着他们自己的传统和信仰。思想上的分化让人与人之间产生了极大的隔阂,互相难以理解,城市精英阶层手握更大的话语权,这就使得传统的老一代莫桑比克人逐步被边缘化,他们的声音变得弱小,他们的语言变得晦涩。《缅栀子树下的露台》便是一本关于理解的书:一个受过西方教育的莫桑比克年轻人在机缘巧合下,依靠善意的帮助钻入一个由传统、巫术和象征符号交织而成的迷宫,在寻找真相的过程中逐渐理解事物复杂的本质。

《缅栀子树下的露台》乍一看有着侦探小说的外壳:圣尼古拉收容所里发生了一场凶杀案,所长瓦斯托·伊瑟兰西奥被杀,尸体却无处可寻。年轻警探伊泽迪内奉命前去圣尼古拉堡垒,要在一周之内查出真相,他白天进行实地搜查,晚上和收容所中的老人谈话,记录他们的自白作为证言。随着搜查和讲述逐渐深入,我们似乎离侦破凶杀案越来越远,“节外生枝”的发现则越来越多。瓦斯托的死亡不过是一个切入点,让我们得以一窥收容所住民的人生经历。他们中的每一个都象征着莫桑比克被逐渐遗忘的一部分,每一个都有着不同的出身,受过不同的教育,身怀不同的爱恨,被不同的情结系在同一片土地上。他们还都经受过同一场战争。

战争撕裂了国家,也撕裂了人民。女护士玛尔塔说:“战争在时间中造出了另一个循环。标记我们生命的已不再是年份或季节。我们已不再是收获、饥饿和洪水。战争引入的是血的循环。我们转而说‘在战前’‘在战后’。”属于战前一代的老人都是经受苦难者,也是被遗忘者,他们的声音掺杂了太多传统信仰,因而难以被战后一代的年轻人理解,难以被逐渐现代化、城市化的新世界听到。

而我们读者只有暂时放下源于西方世界的理性思维模式,把自己浸入开满莫桑比克缅栀子花的香气中,才有可能解读老人的话语,自由穿梭于这座脱离现实时空存在的堡垒之中,与警探伊泽迪内一同探索,并最终理解那些逐渐被外部世界遗忘的故事。

(周宁)

《缅栀子树下的露台》书封( 波斯语译本)

缅栀子树下的露台(选章)[莫桑比克] 米亚·科托周宁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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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葡萄牙老头儿的告白

—— 大海在这地方多舒服啊!

那天下午,我这么说道。这是自言自语吗?并不是,我在和下面的波浪说话。我是葡萄牙人,多明戈斯·莫劳是我生来的名字。在这儿人们叫我西地明戈。我很喜欢这次再命名:有个这样的名字就可以避免想起自己。警探先生您要我回忆近期的事。如果您想知道,我就给您讲。一切都发生在这里,总是在这片露台上,这棵缅栀子树下。

缅栀子有着白色的花、黄色的心儿,我的生命浸满了这种花香。但现在没什么味道,因为现在不是花期。警探先生,您是个黑人,没法理解我有多爱这种树。你们这片土地上只有这种树没有叶子。只有它是光秃秃的,就好像冬天要来了。我一到非洲就再也感觉不到秋天。时间就像是不走了一样,似乎总是同一个季节。只有缅栀子树能把时间经过的感觉还给我。并不是说我现在需要感受时日的推进。但这片露台上的花香能治愈我对在莫桑比克度过的时光的怀念。那是怎样的时光啊!

二十年前,国家独立的时候,我妻子走了。她回葡萄牙了。从我这儿带走了蹒跚学步的孩子。离别的时候还回了我一句:

—— 你就留下吧!我永远都不想再见到你!

我觉得自己就像是进了沼泽。我的意志黏糊糊的,我的窝陷在泥巴里。是啊,我本可以离开莫桑比克的,但却永远都没法开始新的生活。我是什么?某种东西的残余吗?

我给您讲个故事。听说这是很久以前达伽马时代的事。据说那时候有个黑人老头儿,他在海滩上走来走去,捡拾海难船的残骸。把它们都收到一起埋了。于是发生了这样一件事,他插在地上的一片木板长出了根,重生成了树。

没错,警探先生,我就是那棵树。我出身于另一个世界的一片木板,但我的土地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重生。每天将我播种的是这些黑人。您明白我的话吗?我说的无聊吗?我得慢慢靠近,就像甲虫在钻进洞之前要先飞上两圈。抱歉啊,我这葡萄牙语说的,都不知道是在说什么语言,我的语法全都染上了这片土地的颜色。警探啊,我不光说话是别的方式。思想更是。就连纽纽索老头儿都为我丢了葡萄牙味儿感到悲伤。我还记得有一天他和我说了这话:

—— 你啊,西地明戈,你属于莫桑比克,莫桑比克也属于你。这没问题。但是要被埋在这地方,你不害怕?

—— 这地方?你说哪儿?

—— 在莫桑比克的哪个公墓里。

我耸了耸肩。在这收容所里我连个公墓也不会有的。但是纽纽索坚持道:

—— 你的灵魂不属于这地方。要是被埋在这儿,你死了也不会安宁的。

无论被埋了还是活着,我就是不安宁。在这地方,您会听到很多关于我这个葡萄牙老头儿的事。他们肯定会和您说我干了什么,发生了什么也都说是我干的,甚至会说从后面那儿蔓延过来的田地都是我烧的。说起来也算是真的:没错,我是在荒野上放了火。但那是出于个人动机,是我自己的命令。我每次往堡垒后面一看,就看到无边无际的草原。面对这样荒淫的广阔,我放火烧尽的本能就来了。

如今我是知道了:非洲偷走了我们的存在。它用相反的方法把我们倒空——填满我们的灵魂。因此,就算到今天,我还是想烧了这些田野。为了让它们失去永恒。为了让它们从我这里出去。我是多么流离失所啊,都感觉不到自己远离什么东西或什么人了。我把自己交付给这个国家,就像皈依宗教一样。现在我只想做这地上的一块石头而已。但不是随便一块石头,不是谁也不会踩的石头。我想成为路边的一块石头。

别担心,这就回到我的故事上。说到哪儿了?我前妻的离开。对。她走了以后,混乱就来了。我和您讲的时候是带着悲伤的:我爱过的莫桑比克正在死亡。它再也不会回来了。留给我的只有能让我用大海遮盖自己的这么一小块儿地方。我的祖国是一片露台。

这些年来,我在小小的祖国里冲击着,造出了一个入海口:我困倦地流动着,无阻地游荡着。在阴影中将自己提炼为王,倚靠着那片喃喃之声,像是我出生时的摇篮曲。只有双腿的疲惫有时会让我烦扰。但我的双眼在地平线上燕飞,补偿了老年的疼痛。

亲爱的警探,葡萄牙有很多大海,但没有那么多大洋,您知道的。我是如此热爱大海,以至于晕眩的感觉都让我喜欢。我都做什么呢?把传统酒酿一饮而尽,任凭自己像个祖鲁人一样在月光下发疯。就这样,在晕眩中我进入了身处大海、飘在船上的幻觉。同样的理由把我困在了缅栀子树下的这片露台,我用无尽供养自己,逐渐迷醉。对,我知道这么做的危险:把天和水混在一起的人最后也将分不清生命和死亡。

我说了很多关于大海的事?请让我解释,警探先生:我就像鲑鱼一样,生活在大海,但总要对抗水流,跃过瀑布,回到自己起源的地方。我回到出生的河流,是为了在这里留下自己的种子,然后就死去。然而我是失了记忆的鱼。在逆流而上的时候为自己编造着另一处东方。就在这时,我因对大海的思念而死去。大海就像肚子一样,是唯一还能让我出生的肚子。

©Philip Guston | Green Sea (1976)

我话说得太多了。抱歉啊,我现在不太习惯和有急事、要事的人相处。因为我们这儿谁都没有工作。做什么呢?我和我朋友纽纽索说,我们要做点儿什么也还早,却在等做什么都太晚的时刻到来。在整个收容所里,我一直是唯一的白人,其他都是莫桑比克的老人,都是黑人。我和他们只有等待的工作。什么?您真该加入我们这种闲散。别担心,把表放下。从现在开始我会更直接一些。我从之前的地方重新开始讲,就是我们现在身处的这片露台。

事情发生在一天下午,那一天的天空蓝得像是弥留之际:最后一只海鸥,最后一朵云彩,最后一声叹息。

—— 现在,没错:现在我只剩下死了。

我这么想着,因为在这地方,人在衰颓,死得慢到我们自己都意识不到。老年不就是停滞在身体里的死亡吗?在缅栀子花甜美的香气里,我嫉妒大海,它虽然无限,却还等着其他的水给它补充。我自言自语了这么一番话。人老了,所有的时间就都是在聊天。我大声请求上帝当天就带去我的生命:

—— 上帝啊,我今天就想死去!

到现在这些话还让我起鸡皮疙瘩。因为我感觉到的是宁静的幸福,没有什么痛苦搅扰我。然而我却缺乏死亡的能力。我的胸膛服从于波浪的曲折起伏,就好像是对仅存于时间之外的时间有着记忆,在时间之外,风散开自己巨大的尾巴。我的朋友相信所有日子都是可以死而复活的第三日 [3] ,他们可真幸运啊!

[1] 可以死而复活的第三日:《圣经》中记载,耶稣于死后第三日复活,复活之日是一个星期天。“多明戈斯”这个名字在葡萄牙语中即为“星期天”的复数形式。(译者注)

但我想在那个没有云彩,也没有海鸥的下午死去。让我想要自我了解从而变得无限的并不只是大海,还有缅栀子花。我就像和土地结了亲,就像是从我自身之中开出了花。

—— 确实,今天我不会因为死亡伤心喽!

—— 看看,我还是能对你肆意妄为。

这不是我说出的话。我甚至都没有注意到瓦斯托·伊瑟兰西奥的到来,这个臭婊子养的!他是个混血儿,又高又壮,总是穿得很光鲜。这家伙笑了,耸着肩:

—— 你这老东西是真想死?还是你已经死了,只是自己不知道?

从那畜生嘴里说出的话挠伤了我。但混血儿继续说着,激发着我的兽性:

—— 别害怕,老顽固。明天我就要走了。

真是意料之外,让我惊讶:这个混蛋就要离开我们了?他要怎么走呢?

—— 你不信?

我摇摇头表示否认。瓦斯托绕着缅栀子树的树干打转,就像斗牛士研究公牛的脖子。他的话愈发刺痛着我:

—— 你知道吗,老东西?我要把我老婆也带走。把厄尔内斯蒂娜也带走,嗯?听到了吗,老东西?不说话?

—— 说什么?

—— 厄尔内斯蒂娜不在了,你又要偷窥谁呢?嗯?怎么办呢,老东西?

我放弃了。瓦斯托邀请我憎恨他,和他争吵。但我只能拒绝。直到他站起身来,用力拽着我的手腕。

—— 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虐待你吗,莫劳?就算你是从卢济塔尼亚 [2] 天上掉下来的天使?

[2] 卢济塔尼亚:即葡萄牙。(译者注)

我假装紧盯着天空,只是为了避开他的脸。我想起了这些年来遭受的许多责罚。所长把两只脚都踩在我的脚踝上。

—— 疼吗?还能怎么样呢?天使可没有脚啊!

他就这样踩着我身上最疼的地方,这个混血儿践踏的尤其是我的灵魂。

—— 你这是在装石头?啊,确实,石头不就是用来踩的吗?

我忍耐着,眼都不眨。这个混蛋呼出的气在我身上溅起又滴落。他嘴里重复着一连串咒骂。他扯着我的耳朵,啐在我脸上,然后从我身上下来,走开了。我终于有理由愤怒了,我拿起一块石头对准那混蛋的头。没想到一只手拦住了我的动作。

—— 别这么做,西地明戈。

是厄尔内斯蒂娜,伊瑟兰西奥的妻子。她把我拽到石凳上。双手抚摸我的背。

—— 坐在这儿吧。

我服从了。厄尔内斯蒂娜用手指梳过我的头发。我闻了闻周围的空气,什么味道都没有。她的香味是我幻想出来的吗?

—— 您不明白他的恶意,对吗?

—— 不。

—— 因为您是个白人。他就得虐待您。

—— 为什么?

—— 他害怕别人说他有种族歧视。

我是真不明白。然而,能这样坐在她身边,我也不想明白什么了。我只是站起来摘了几朵花。在献上它们的时候,脆弱的花瓣因我的动作而脱落。厄尔内斯蒂娜用手捂住了脸。

—— 我的天,我多喜欢这香味啊!

我把自己星期天穿的衣服往平整拽了拽。我已经对日子和星期完全没有概念了。对我来说每一天都有着星期天的味道。也许我是想加快自己还剩下的时间。厄尔内斯蒂娜问我:

—— 您不感到怀念吗?

—— 我?

—— 您这样看着大海的时候,不感到怀念吗?

我摇了摇头。怀念?怀念谁呢?相反地,我觉得这份孤独的味道不错。我发誓,警探。我挺喜欢离自己的家人远远的。不用知道他们抱怨什么,得了什么病。不用看到他们是怎么衰老的。尤其是不用看到他们死去。我在这儿,离死亡很远。这是留给我的一份小小愉悦。远离,离得这么远,它的好处就是没有家。家人和老朋友都远在整片大海的另一边呢。他们就是死了也是远远地消失,就像落下的星星一样。没有一点儿声音,不知何时落下,也不知落在何处。

Maputo Nakuzandza. 2022 (film still). Directed by Ariadine Zampaulo. North American Premiere.

相信我,警探,您永远也不会找到这次死亡的真相。首先,我这些朋友都是黑人,他们不会对您讲真话的。对他们来说您是个洋人,和我一样的白人。他们几百年前就学会了不要对洋人坦白。他们受的就是这样的教导:要是对一个白人敞开心扉,结果就是丢了灵魂,最深处的东西会被偷走。我知道您要说什么。您是和他们一样的黑人。但您可以问问他们是怎么看您的。对他们来说您就是个白人,是个外来人,不值得信任的人。做白人不是人种问题。您明白的,不是吗?除此之外还有别的,就是生活本身的制度。我已经不相信生活了,警探。事情只是在假装发生。伊瑟兰西奥死了吗?还是说他只是变了,变得看不见了?

我就说到这里,警探。是我杀了收容所所长。出于嫉妒吗?我不知道。我想我们永远都不知道情杀的动机。如今,在已然冷却的时间里我找到了解释:那天下午和厄尔内斯蒂娜告别时,我发现她不让别人从侧面看她。最终我明白了。她的脸上有伤,是被打的。

—— 瓦斯托又打你了?

她转开了脸。捏住我的胳膊,劝我平静。

—— 别管了,没事儿。

她说。说完便走了,头颅低垂在双肩的阴影中。我如此喜爱的那个女人并不只是一个人。她是所有的女人,也是所有被生活击溃的男人。于是一切对我而言都变得简单:瓦斯托应该消失,我该杀了他,越快越好。我便等着夜晚到来。他晚上总会从一条狭窄的露天长廊走过,这条长廊连接着他的房间和厨房。我在上面放置了陷阱——把一块大石头升上去,放在高处,准备让它砸向瓦斯托·伊瑟兰西奥。

现在让我一个人待着吧,警探。唤起回忆对我来说并不容易,因为到我这儿的回忆是被撕碎的,碎成了找不到的一片一片。我想要仅仅属于一处的安宁,我想要不必割裂回忆的平静。整个人属于一种人生。这样就能确保只死一次。要完成这么多次小小的死亡对我来说并不容易,这样的死亡我们只能在自己最深处的黑暗中发现。让我静静吧,警探,就在刚才,我死去了一点儿。

选自《缅栀子树下的露台》,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22.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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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亚·科托(Mia Couto),莫桑比克作家,出版作品30多部,译成23种语言,长篇小说《梦游的大地》入选“20世纪最伟大12部非洲小说”,2013年获葡语文学最高奖项卡蒙斯文学奖,与萨拉马戈同享殊荣;2014年获得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也是近年诺贝尔文学奖最有力的竞争者之一。米亚·科托曾是一名经验丰富的新闻记者,除了诗人和小说家的身份,他还是一名生物学家。

|译者简介:周宁,北京语言大学教师,发表有《佩索阿经典诗选》等作品。

题图:©Joseph Cornell | Untitled (Blue Sand Box) (early 1950s)

策划:Lulu |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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