渭南文坛 | 方萌作品：圈套_的人_冬瓜_家庭

渭南文坛 | 方萌作品：圈套

©作者 方萌

一、

疫情断断续续已快三年，刚解封就如海啸一般咆哮着冲向城市、乡村，吞没了无数人。

年前，文婕所在小区也不断有阳了的消息传来。文婕打电话告诉香梅，自己都纳闷是如何被感染的：“近些天在家未出门，只打开窗户一会儿，就阳了。你说怪不？是不是空气里有毒？”

香梅告诉文婕，自己家里的人也都阳了，可她没阳，也挺怪的。

感染新冠后的那几天文婕痛不欲生，嗓子像刀片一样割得疼，咳嗽几乎把肺能咳出来。躺在床上的她无意中就看到了那段话，读了以后被感动得稀里哗啦：‘’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后来她查了百度，知道那是尼采说的话。

文婕是生活有品的人，但自从有了孩子就没了自己。“忙忙碌碌一生，哪是自己呢？”烧已退。她喝了几口老公递来的水，暗自伤感。

她告诉香梅是尼采救了她，还决定从山山水水的大自然里把丢了的自己重新找回来！

这疫情说来还挺怪！前些天还张牙舞爪地不放过谁，可在感染了一大拨人后，又说没突然就没了，没的了无踪迹。好了以后的文婕立刻打电话到旅行社询问情况。旅行社根据她的条件，提供了三条旅游线路。她选择了一条龙城三日游，认为这是一条性价比最合理的线路。电话里，她拿出购物时的耐心与服务经理又磨缠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把价格又降了降。

文婕觉得购物的快乐首先源于心理和精神上的占有，其次才是物质的。讨价还价看上去是个过程，但其实是智慧和意志的碰撞和比拼，哪怕一丁点的火花都会闪耀胜者的光芒，让人刺激和愉悦。而这种刺激和愉悦令人着迷。因此文婕每每购物，总要货比三家，非把卖家缠得放了水才肯罢休。

在等待缴费的日子里，文婕胡乱翻阅了其他几家旅行社的资料作对比，看着比着她的内心又起了变化。

缴费的那天，文婕约了香梅去。

“哎，我说经理你们是咋搞的？别家都搞优惠活动，你们咋就没有搞？”刚迈进门来，文婕就把不满怼向了服务经理。

“啊，文姐呀，你选的线路可是咱们新开发的，别家没有，这可是咱家独有的！”服务经理客气地解释。

“那我不管，要不再优惠点，要不我就去别家看看！”

文婕要挟的口吻让服务经理很是不快。前些天被缠得没奈何才让了价，这咋又出幺蛾子了？！这个老女人看上去挺光鲜的不像一般人，咋抠起来这么不顾面子！像个泼妇、无赖呢？！她轻蔑地瞟了一眼文婕心里嘀咕，要不是疫情闹得生意难做，早把你哄出去了，愿哪发财你发财去！可眼下生意刚回暖，还需要人气捧着，还不能得罪她。唉，少赚就少赚点吧，图个人气吧。于是她隐忍了心里的不悦说，“文姐，八十九元转三天，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要不我给你个赠品吧，如果还不行，那我也无能为力啦。你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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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毛茸茸的袋鼠小挂件，攥在手上挺好玩的。文婕满意了，被刺激的心理又一次得到了满足。

香梅是文婕的好友，下乡时两人就对劲。她一直挺佩服文婕的精明、豪气。返城后，文婕在一家服务站当了业务经理，香梅则在她手下当业务员。香梅了解文婕的性子，每每文婕发怒时，只要有人戴高帽说两句好听话，她准一切ok，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这样的性情容易失去原则被人糊弄。香梅怕出事劝过她，可每次她总不当回事，一笑了之。

二、

一切搞定，在一个无风晴好的日子，文婕和香梅出发了。

三月的清晨，晨曦微露，大巴在清凉的城市街巷驶过，一拨拨的游客上车了，车厢里喧闹了起来。导游小姐按照报名的不同，把四十多名游客分成了八个家庭，便于管理。

一号家庭是五六个背包客男多女少，黝黑的面孔健硕的身材，三十多岁的年龄，正是走南闯北的时候，然而谁知风风雨雨的旅途上他们经历了多少痛苦和喜悦呢？三号家庭是一对年龄相仿的中年夫妻，四号家庭是一群孩子，像是放了寒假约了出来旅游放松的，涉世未深的他们对生活充满了向往和期待。剩下的几个家庭基本都是过了花甲的老人，他们成群结队出来，一定是趁着夕阳还好，看看外面的世界。文婕和香梅被编在七号家庭。

大疫过后，自由的空气是那么甜美、清爽，窗外返青的麦苗郁郁葱葱，桃花绽开娇艳的花朵，草木吐翠，大地播绿，生命在经过一冬的严寒后正焕发出勃勃生机。

长时间的封控让人精神紧张和焦虑，呼吸着这甜甜凉凉的空气，郁结于心的苦闷、孤寂一经化解和释放，便迸发出惊人的语言能量，车厢里到处是说不完的话——年老的交流着疫情期间的八卦，年少的诉说着不能线下上课的惶恐，背包客们说的却是被困路上的惊险和奇遇。

嘈杂的喧闹中，文婕注意到了三号家庭的两口子，他们靠窗只顾欣赏沿途的风景，疫情的话题似乎没在他们身上得到共鸣。男的平头帅气刚而不峻，女的短发齐肩温而开朗，两人文质彬彬，身着一式的情侣装干净利落。这两人是干啥的呢？

美好的时光总是快得令人留恋，两天的游览看看就要过去。和来时预想的一样，这趟低价游除了吃住俭约之外，一些景点还是可圈可点的，比如龙原的水浒真景表演《三打祝家庄》，比如河阳的石窟就给文婕和香梅留下了不错的印象。

两人徜徉于人流中迷恋于景色里，端着手机一路留下了许多留念的倩影。

随着溪流在一个石桥亭子边，文婕和香梅停住了脚步，两人摆着造型相互留影。一位穿古装的小生这时上前拦住二人相约合影：“大姐容貌佳丽气质典雅，象似明星，能否沾光合个影呢？”文婕答应爽快，行！香梅多个心眼，上下打量了对方一番，问道：“你们是干啥的，合影要钱吗？”

“这位阿姨多心了，我们是景区做宣传的，打扰二位占用你们时间了，不要钱！”

“是他和咱照像也不是咱拉他照，要啥钱呢？你不照我照！”文婕站过身去配合着拍照。

八吋大照片出来了，果然景佳人美。镜头中的小生与文婕侧弯着身子，手互搭着做着造型，凝睇含笑。“这么好的合影，阿姨留个纪念吧？看阿姨多上像，比明星还明星了！”

“那就留一张。”

拍照的小伙递上照片，却伸手要钱。文婕诧异：‘’要啥钱呢？‘’

“照片钱。”

“不是说不要钱吗？”文婕纳闷。

“合影不要钱，没说照片不要钱？”

说得对是对，就是让人心堵，分明是打劫！

原来是套路！

‘’多少钱？‘’

‘’二百！‘’旁边窜出两青年拦住去路！

“多、多少？你、你们这是讹、讹人！”文婕神情激动嘴唇哆嗦！对方不吭气也不理睬。

香梅紧拉着文婕：‘’别怕！‘’接着扬扬手机：“早料到你们有这手了，我已全程录了像。别拦着我们，否则报警。朗朗乾坤不信没人管！”香梅一身正气，对方不睬。

看着围上来的游客，文婕让大伙评理。有息事宁人的游客打哈哈：钱少点给了算啦。“不给！”香梅看清了说话的是三号家庭的男人。她瞪着对方：“是不是个男人，能不能说句公道话？！”

“出来玩是散心不是来惹事的。”与三号家庭男人想法一样的游客不在少数，事不关己只看热闹！

一位长着冬瓜头样的中年人，此时挤出人群仗义执言：“年轻人，欺生呐，堵两老太太不让走算啥本事哩，缺钱呐！别给咱龙城抹黑了，中不中？你们这是违法犯罪，明白不？赶紧让路！”几句话斥退了那群人。

遭遇让人结缘也能让人结怨。上了车文婕和香梅还在愤愤不平地吐槽三号家庭。两人只笑笑不辩解。啥人呢？文婕和香梅一脸鄙夷地看着三号家庭，随即把话题转移到了冬瓜头身上。她们感念那位冬瓜头的男人！

一夜无事，天已放亮。最后一天的行程安排是上午购物，下午返程。这在出发前就已经说好，大家并无异议。“买也可不买也可不会强制大家购物”，出发前导游还是再次叮嘱大家。

三、

一栋远离市区的建筑孤零零矗立在一条乡间公路旁，院落宽大，房屋宽大，像是专为游客准备的。但奇怪的是，既然购物却看不见商场和货物在哪里，冷清地倒像是放了假的学校，一排十几间教室，每一间刚好能坐下一个大巴车上的人。大门自动开关，大巴进了院门就关上了。

院子里已经有几辆大巴停放在那里，看来购物已经开始。

说是购物实际上是产品推介培训。三堂课三个小时，每堂课一个小时。第一堂课推介丝绸，第二堂课推介骆驼乳制品。即推即卖，不强制购物，一切随意。如果你有兴趣参与互动，还会给你惊喜。虽然主持人喋喋不休地推介令人心烦，但大大小小的丝绸赠品和多多少少的驼乳赠品还是让文婕和那些老头老太太们沾够了便宜。

还有最后一堂推介课，就可午餐返程了。在盼望和煎熬中大家走进了教室。与前两堂课的教室并无不同，桌椅板凳一应俱全，一道进出的后门，两个监控器安装在教室正前方的左右拐角上。一位主持人，还有一位服务小姐做助理。

这堂课推销什么呢？估计是汤勺、锅铲、菜刀之类吧。主持人是一位个子不高，身材壮实的中年人，四十岁不到，样子像黄渤。冬瓜头剃着一圈锅盖样板寸，无项的脖子上挂着小指粗的金项链，刺青的手腕上戴着暗红色檀香木制作的手链。

这不是昨天替咱说话的那人吗？主持人刚出场就被文婕和香梅认出，昨天就是他站出来喝退了宵小。没错，就是他——冬瓜头！当然，认出他来的不止她俩，在座的想必也有不少人认出。

‘’婶子阿姨、大叔、大伯，哥哥姐姐，帅哥美女们，欢迎来到这里听我讲课。我知道大家心里是不情愿听我叨叨的，大家的心情可以理解，可我也没办法，吃人家饭替人家干活，拿谁的钱为谁免灾，是不是？‘’

一番开场白说得合情合理，回应却稀稀落落像掉进锅里的软面条。‘’一听就是早饭没吃好，跑肚拉稀啦的没劲，‘’他笑着调侃。

‘’有人说我长得像位名星，可人家年入千万上亿的咱比不了，也不比。他姓黄我姓回，大名回天力。穷人出生，吃过苦尝过甜，地震捐助过灾区，有钱赞助过孩子。‘’他说话时随着节奏，头一扬一扬地，声音低沉略带沙哑像说快板。

虽然这行头打扮像个混混，但昨天的事实实在在是大家亲眼所见。人不能仅从穿着打扮论好坏。现在有点钱的人不都时兴这样打扮吗？听听人家说的，像个坏人吗？

‘’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人与人之间一旦有了好感就缩短了心里距离。文婕和香梅此时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像是听进去了；那几个见过昨天场景的中老年家庭的人也好像在支愣着耳朵默不作声地低着头在听。

三号家庭的夫妻俩两手搭在胸前，默默注视着眼前的一切，看样子并未被这番表白所打动。同样对表白不感兴趣的还有一号家庭的那几位背包客和四号家庭的那群孩子。他们出来根本就没考虑购物，因此对没完没了的唠叨不感兴趣也在情理之中。

冬瓜头推介的第一件产品是长把汤勺。

‘’对没错，是舀饭的汤勺家家都有，可你知道它和你家的汤勺有啥区别吗？‘’把汤勺放在眼前，他向前倾着身子，顺着大家的话提出疑问，脸上堆着笑容，嘴角漾起春风。他笑的时候，两条笑肌从鼻翼两侧向下弯到下颏，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动物世界》里的花豹面颊上那两条弯曲的黑黑的泪线。

一柄钛合金材料制作的汤勺被标价一百二十元。啧、啧，有人摇头。对于场下的反应，冬瓜头似乎早有预案：‘’各位我问大家，二十一世纪什么最重要？‘’

这是一个最让人心动的问题。面对这样宽泛的问题，场下的答案五花八门。大家显然在根据自己的生活阅历作答：知识、金钱、关系、权力、思想、格局、境界。

‘’健康！‘’有人轻轻说道。朝着声音转过身去，冬瓜头把目光射向了三号家庭的女人身上。‘’美女，你的答案是对的，我也这样认为。看你的气质和打扮，应当是位白领或者老师？‘’女人没有回答，脸上微微潮红。

‘’健康！二十一世纪大家想想还有比健康更重要的吗？现在有人把教育、医疗、房产形容为压在每个中国人头上的三座大山。病不起成了大家共同的心病。大家说是不是？‘’略带沙哑的声音激昂有力，句句是实！

‘’是！‘’异口同声地回答表明了场上下的共鸣。

‘’我是农村出来的，前些年我弟弟得了白血病，为了治病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一个普通农民家庭有多少积蓄呀，一针药上千，可为了治病咬着牙也得花呀。‘’他的眼里噙着泪水，颤动着嘴唇，低着头缓缓地说道：‘’二十几岁的人正是为理想奋斗的时候，可他却躺在病床上，脸色惨白的像墙，他就那样瞪着无神的双眼望着我，那是乞求和无奈的眼神。治疗需要巨额资金。可咱没钱，‘’他苦笑着两手一摊，‘’走了，去天国了。也好，他没了痛苦，大家也跟着少受罪。噢，你说我有钱！那时还没钱。为他筹了三十七万，人没了钱也没了。‘‘他苦笑着头一歪舌头一伸，声音悲怆无奈。

被他的情绪所感染，大家的心情沉重起来。有人轻轻地唉叹，似乎想起了家里的什么事。有人轻轻地赞叹，暗暗竖起大拇指！原先对他有好感的人，现在更为他的真诚和情义所打动。

那群背包客里也有被打动的，低着头若有所思。孩子们依然如故不为所动。

‘’健康和钛合金的汤勺有啥关系？‘’有人问。

‘’世界著名医学博士日本筱原秀隆曾经指出’人体内酸性化体质是百病灾源。酸性体质积累愈多，就会对体内的脏器官、细胞、血管内皮组织造成伤害。’我们摄取的酸性食物，譬如肉类会使体质偏酸。那么问题来了，如何改变这种状况呢？我告诉大家：适当食用弱碱性物质，以求达到酸碱平衡。当然，这都是专家们的建议。仅供参考。‘’信手拈来，熟的像背书。

‘’有物理常识的人都知道，钛是一种过渡金属，具有弱碱性，溶于稀酸，但不溶于冷水和热水，他的同位素有13种，其中五种具有稳定性。其他，我就不往下再说了。‘’侃侃而谈，娓娓道来。

他不停地漫步巡游在教室的左右两条通道里。在这不同的方位和角度，他能观察到每一个游客的表情和反应。他们中有人响应热烈，表情随着他演讲的情绪变化而激动、沉重、赞许。还有的人反应不明显，眼神里飘泊着像云烟一样的疑虑，拍出的掌声时缓时止，时起时伏。当然也有旁观者不为所动。

他不紧不慢踱着脚步，时不时踮起脚尖抖动，有时还撇撇嘴角作个怪样逗你笑。他滑稽地像演戏剧的小丑。

‘’当然了，他还有很强的实用性，它的合金不氧化硬度高，还耐高温耐腐蚀，比不锈钢轻，又比铝合金硬。‘’

‘’这柄铲子，我们厂家在这里直销，卖给大家是六十元。这样的价格出了门估计你找不着，谁买请举手。‘’话音里透着亲切和自信，富有磁性的音色包含温暖的力量，吸引着场下游客。

四、

教室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沉闷的死水下有微微的波动。场上静待，场下无声。偶尔有人在低声议论。听可以，挣钱可要慎重！

“我买一把。”划破死水的是文婕，她没听香梅的劝阻，举起了手。她就是这样的人，认可了就会行动。她愿给正直善良的青年人捧个场。

服务小姐上前轻轻把装有铲子的盒子礼貌地递给她。

‘’噢，是昨天那位大姐吧，昨天没吓着吧？好，出门要多操心。冒昧问一句大姐，多大岁数了？‘’他礼貌地像个绅士。

‘’你看我多大了？‘’

‘’比我稍大点，不到五十吧？‘’

‘’下一辈吧，六十出头了，你叫阿姨吧！‘’文婕开心地像少女。

‘’啊！叫大姐也完全称得起，不介意吧？一看就是富贵人一脸福相。你看这身材体态，面相气质，就是旺夫命。我断定家里不是当官就是有钱。‘’

文婕听了像喝了蜜水心里甜滋滋的。‘’是孩子们的出息，当经理了年薪几十万。‘’她对着香梅说，其实是想让场上更多的人听。她抬起手臂优雅地转动着腕上的手镯，左手是翡翠，右手是足金。

文婕出生在普通人家，从小过着苦日子，后来嫁的老公倒是单位里负责销售的小头头，单位倒闭后与人合伙揽工程挣了点钱。她自己则在返城后进了一家服务站，凭着自己的精明和会事当上了业务经理。有了钱的文婕过上了品质生活，出入歌厅、会所，还是养颜美容店的常客。

‘’谁还要？‘’冬瓜头四下瞅瞅。‘’买的人不多啊，大家是不是嫌贵啊？‘’

‘’贵！‘’场下有人回应。

‘’还贵呀！大家说多少钱，能接受！白给！想得美，门都没有，回家蒙着被你想去吧！‘’他半开玩笑地说。

场下响起一片会心的笑声。他收起了笑容，略微低头思索了一下，抬起头看向大家，一本正经地说：‘’白给是不可能的，但既然和大家相遇了，那就是缘分。我看这样吧，他把眼光看向站在后面的服务小姐说，咱今天就出点血和大家交个朋友吧，再给大家优惠点，你说呢？‘’

服务小姐噘嘴嗫嚅，一脸地不情愿。

‘’那我就做主了。大家说降到多少能接受？三十、二十、十块。‘’场下嘈杂四起许多人举起胳膊向冬瓜头比划手指。

台下噪动起来，教室里渐渐有了热度。先前呼应的人自不必说，神情热烈；原先那些有疑虑上岁数的人，也呵呵笑着回应，他们出来是玩的，知道最奸不过商人，可既玩就不能当真，就算捧个场吧；至于那些一直持观望态度的人，他们的响应其实说来有点上不了台面——起哄，他们的嚎嚎声像极了剧场里戏迷们的倒彩，这些人根本不相信，天上会掉馅饼，他们也不指望会掉馅饼。起哄也是玩的方式。

冬瓜头狠狠一跺脚：‘’就二十。但我有几个条件和大家说清楚，我们俩可是做出牺牲为大家让利的啊，我们可没有贪吃大家一点好处，这点还需要大家做个证明，怎样证明呢？大家抬头，看见没有教室屋角有两个镜头是监控，领导会通过监控器监督我们的言行。‘’

‘’我需要大家做个配合，我说我们的产品好不好，大家要对着镜头举着大拇指大声说好，我问大家对主持人满意不满意，大家也同样要说满意，我说大家心里美不美，大家要回答美。不过分吧？我不为难大伙，如果说不行，咱就算了，我们出钱为产品作宣传，花钱没效应，谁傻了？‘’他在通道里踱着漫不经心的步子看大家的反应。

又不花钱，又不掉肉的，也许还蹭点光。疑虑的人这样想。

不违法不违纪，捧个场有何不可，玩玩呗！不信的人如此想。

‘’大家举个手让我看看有多少人同意。‘’

哗，除了四号家庭的那群孩子，场下超过百分之八十的人举起手臂，包括那几个背包客。

‘’看来大家是逼着我脱裤子了。好，就二十。服务员统计一下有多少人购买。买的人举个手！‘’

二十多人举起了手。

这铲子品相不错，灰白色的光泽，长长的柄握在手上圆润光滑，温润如玉。

‘’大伙这下满意了吧。来，大家对着镜头听我的话大声高喊，我们的产品好不好！‘’

‘’好！‘’场下喊声一片。

‘’再大声点，我们的产品好不好！‘’

‘’好！‘’嗓门高了几度。

‘’对主持人满意不满意。‘’

‘’满意！‘’

‘’再大点声。‘’

‘’满意！‘’

‘’大家心里美不美。‘‘

’’美！‘’

文婕不悦地站起身：‘’我不满意，我不美！我六十块钱刚买，你转身就二十卖给他们，这是弄啥了，退钱！‘’

冬瓜头歉意地说：‘’道歉，道歉，是我不对，谢谢你的支持！‘’他转身对服务小姐说：‘’免费送一把给这位女士！你给我满意，我就给你奇迹！‘’

文婕满意了。

‘’谢谢大家支持！‘’

五、

他拿起的第二件产品是一柄汤勺，有着木把的汤勺。紫红色的木柄透着金丝一样的纹理，看上去不像是一般的木料。他举着汤勺问大伙，谁能告诉我这木柄是什么木头？有人闻闻说，像檀香，有人试试重回答，胡桃木？然后摇摇头，不是一般的木头。

‘’废话！‘’冬瓜头戏谑地怼道。‘’不卖关子了，告诉大家，是金丝楠木！听说过吧！‘’

金丝楠木是啥木头？有多贵重？场下嘈杂声如炒豆，有人交头接耳，有人窃窃私语。

‘’金丝楠木是建材中最高级、珍贵的木材，被列入国家珍稀濒危保护植物，属国家二级保护植物，因木材里有金丝光泽而得名。不仅避虫，耐腐，而且纹理精美异常。只有皇家和佛家的重要殿堂才舍得用此木材修建。道光皇帝的陵寝就是用这种木料修的，也是所有皇帝陵寝中耗资最大的。‘’说话的还是三号家庭的那个女人。

啧啧，懂得真多。这两口是干啥的？像是知识分子，不是教授也是搞研究的。

‘’女士果然是高人隐藏不露，既然替我已介绍，我就不多说了。这种木材还有一个特点，冬暖夏凉，温和如玉。这个产品是我们厂的镇厂产品，远销欧洲48个国家，畅销全亚洲。今天拿出来让大家开开眼。产品的原价是六百八，在这儿我只要三百零头抹去。我刚才说啦，你让我满意我让你惊喜，你让我过得去我就给你奇迹。我说话算数，男人嘛比女人多长了一截，吐口唾沫就是钉。‘’

一位优秀的演讲者，必定也是出色的鼓动家。他牢牢掌握着主动，会根据场上的反应因势利导，把自己的精神变成有魔性的声音，引导听众向着自己预定的目标前进。

慢悠悠踱着步，突然他双掌猛击决绝地说道：‘’大家今天很给力，我就再给大家一个惊喜，我要在购买者中间选十位有缘人，作嘉宾无偿赠送本产品。但每位嘉宾回去至少要动员十位游客来旅游，大家能不能做到？‘’

‘’能！‘’异口同声的回答干脆有力！文婕异常激动，眼里洋溢着刺激和兴奋！场下的气氛也在此刻被点燃了温度骤然升高，又是一番骚动。先前的疑虑、轻蔑、冷漠、排斥、无谓，此刻被真诚和利益一点点地冰释，人类原始的贪欲和冲动又被一点点地勾了出来。

如果有幸能获得一份价值不菲的赠品，谁又情愿拒绝呢？

在嘈杂的声浪中，香梅反倒冷静下来，她扫视了一圈场上，发现三号家庭夫妻俩的眼神不经意间会有一道冰冷流出，他们举起的手僵硬，呼喊的每一声都是机械的。

‘’难道只是捧场吗？‘’疑问一闪而过。

‘’大家的承诺有多少是真的？不过我还是相信大家！条件还一样，举起购买的现金对着镜头，向刚才那样听我的话喊好、满意和美。我看大家的表现，从中挑选出有缘人来，好不好？‘’

“好！”大家回应。

有人没有现金，服务小姐用手机支付为买的人兑换纸币。

举手购买的人比先前明显踊跃了，举起的胳膊像小树林，随着冬瓜头的呼喊，教室里迸发出海潮般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好！——满意！——美！

矜持挡不住利益诱惑。高举的手臂摇了又摇，挺直的身躯拔了又拔；一人站起都争相站起，一人高喊都争相呼应；谁都在争取引起冬瓜头的注意，谁都在争取赢得那份免费的午餐！

十名嘉宾选出来了，选上的人眉飞色舞、兴高采烈，没选中的人则面色晦暗、一脸沮丧。服务小姐向嘉宾们送上了精美产品——汤勺。拿到赠品的人迫不及待地摩挲着汤勺。悠悠亚光泽的勺体、温润的木柄无不让人心动，拿在手上的感觉真好！

有人质疑地拿过汤勺试图辨别真伪，掂了掂，嗅了嗅，没吭气。即使怀疑谁又能证明这一切是假的呢？

文婕和三号家庭夫妻荣幸也被选中！除了二号家庭和四号家庭没有人入选外，其他六个家庭都有人入选。二号家庭的几位老人年龄偏大暮气沉沉，看穿着就不像是富裕人。至于四号家庭的孩子们本就对此不感兴趣，不选也属正常。

当然没选上的人也有收获，冬瓜头不会让大家空手而归。一个善良的人心里总惦记着别人。

大家满意了。冬瓜头却倒起了苦水：‘’你们是在从我身上割肉喝血呀！知道不，大家多一份利，知道我们少收入多少钱吗？十六的点，大家算算吧。我们也有家，也需要养家糊口啊！他暗捺怨恨环视场下，眼里噙着泪水，像杨白劳在痛诉。

场下无语。大家的内心在纠结和不安。文婕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她第一次感觉自己沾了不该沾的光，内心被无以名状的纠结充斥着。

‘’我对大家如何？‘’

‘’好！‘’

‘’我们是不是朋友？‘’

‘’是！‘’

‘’既是朋友，那我如果去了你们山西，大家愿不愿意请我们吃顿饭吗？‘’

‘’愿意！‘’

‘’现在沾光的时候说愿意，出了门还认得我？‘’他笑了。‘’那我能不能试试大家的真诚？‘’

‘’愿意！‘’

‘’那好，举起你手中的钱让我看看！‘’他略带沙哑的声音缓缓地带着魔性。

手臂再次举起，二十、五十、一百……举着钱的手，让文婕想起了当年游行队伍举着各色三角旗呐喊的一支支手臂。

‘’那我就收起了啊？‘’冬瓜头假意让服务小姐收起了钱，却转身观察大家的反应。

场下反应平常，无人提出质疑。每个人的脸上流淌着真诚。

文婕举着百元，一脸情愿。香梅却像旁观者，她把目光又一次扫向三号家庭，夫妻俩神色如常也举着拿钱的手臂。女人的眼睛始终在冬瓜头的身上，而男人的目光更多在观察四周。就在冬瓜头把目光扫向他时，他动情地说：“人心换人心，你的情义大家都看在眼里，你牺牲自己想着大伙，是个好人。我们信任你！”

文婕投过赞许的目光：“这还像人说的话，山西人就不能小气。”

冬瓜头向场下深深鞠躬，并让服务小姐把钱还给了大家。‘’谢谢大家美意。我还是那句话，大家给我满意，我给大家惊喜，大家给我惊喜，我一定给大家奇迹！但你若对我不够意思，那也别怪我对你不客气！‘’语气前恭后倨，些许让人不快！

六、

一切进行都在计划里，一切结果又似乎在预料中。

推介还在进行。场内的人气和热度不断飙升，推动屋内的氛围不断向着新的高地攀升！

一番言辞后，冬瓜头左手拿起一把菜刀，狠劲地砍向右手拿着的铁棒，铛、铛、铛就是几下。火星四溅，刀口镞新。接着他拿起一张白纸立起，用刀随意地把它划成纸条。

这是一把薄刃背厚的菜刀，刀身宽大有暗纹，刀把用名木制作。冬瓜头说，这是钨金钢精工打制的菜刀，一把刀用个百把十年无须磨刀。

“大家看起来都是普通人，估计大家不舍得买。八百八十块我给大家减二百，六百八十，再抹掉零头六百买不买？”‘’再降价？‘’他循着声音看过去，还是三号家庭的那位男士。

冬瓜头讥笑地说：‘’气管炎你说了不算，让你老婆说。‘’

那女人不含糊伸出四根手指说：‘’四百，你敢不敢放血！‘’一句话噎住了冬瓜头。

‘’吔，我放你买？‘’

‘’你放我买！‘’

‘’嗬，找够十个人我卖！‘’冬瓜头在教室里踱着步，却迅速把这对夫妻的印象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未有异常。他放下疑问，脸上又绽出轻松的微笑。

凑够了十个人，生意成交！文婕也买了一把，这样的便宜怎么能少得了她呢？

时间过得真快，就要下课了，冬瓜头瞅了一眼腕上的时间，接着把目光扫向教室——人们正各自欣赏、把玩着战利品，此时他们信了只要命足够好，馅饼也会掉在头上。

冬瓜头转身向大家感谢今天的信任和支持：‘’虽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但我和大家却是一见倾心，惺惺相惜。什么是真正的友情——互相信任，彼此真诚。最后烦请大家帮我一个忙，向领导作个汇报。‘’略带沙哑的声音带着真挚和亲切。

‘’请大家举起手中的钱，拿了赠品的三百，买了产品的买几件举几百，请大家不要让我失望。来，请大家举起手中的钱让我瞧瞧，好，就这样听我喊：＇我们的产品好不好？＇‘’

‘’好！‘’

‘’大家愿不愿意买？‘’

‘’愿意！‘’

‘’主持人好不好？‘’

‘’好！‘’

‘’谢谢大家！我刚才说了，你给我满意我给你惊喜，你给我惊喜我就给你奇迹，你对我耍心眼也别怪我不客气。现在我就兑现承诺。请把大家的钱暂时收一下。‘’他神色自若郑重其事地安排服务小姐。沙哑的声音带有有磁性，让人听起来踏实、可靠。

文婕的钱被收走了，三号家庭夫妻俩的钱也被收走了。不同的是文婕是自愿的，而夫妻俩的神情却难以让人琢磨，沉静如水。

‘’给举手的人每人再发一柄铲子。‘’他继续安排服务小姐。接着幽默地假装转身笑着问大家：‘’怕我拿走吗？‘’沙哑的声音里带有魔性。

‘’不怕。‘’场下的声音依然轻松。

‘’那我可拿走了啊？‘’他笑眯眯看着场下。

他在开玩笑。大家笑嘻嘻地回应：‘’拿走吧！‘’

‘’那谢谢大家啦！‘’略带沙哑的声音仍然具有魔性。

鞠躬后，他绅士般地转身轻盈走出教室。

注视着冬瓜头走出，教室里的人瞬间懵圈，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来。

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了，来不及人们思考。大家相信他还会回来，但他就那么潇洒走啦，一去无返！这怎么可能呢？太不可思议了！

静默之后是埋怨、争吵和谩骂，而造成这一切又该怪谁呢？

三号家庭的夫妻俩不知何时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里。

七、

带着懊恼回家的文婕一直怏怏不乐，买东西沾便宜一辈子未失过手的她，却在一个不知名的小地方栽了跟头，而且栽得很惨，这让她不能接受。看着摆在桌子上的一堆不知真假的餐具，她算了算总共花出去七百二十元。虽然这些东西的真假无定论，但可以想见骗子手中的东西又能好到哪去呢？她倒不在乎这些钱，可惜的是一辈子积累的光环从此不再闪耀了。

过了几日有消息传来，龙城警方破获了一起诈骗案，为首的正是回天力。据知情人透露，此案之所以能尽快破获，主要是因为警方获得了现场直接证据，让对方无可抵赖。

香梅刚看过谍战片，第一反应是卧底，她回想几天来的情景，继而恍然大悟：“原来是他们呀！‘’接着暗自摇头：“都是圈套啊。”

【 作者简介】笔名：方萌。个人经历：1957年生，山西人。原山西阳泉市阳煤集团矿工报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