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凤神鸟历经了由神变妖、由妖变仙女的戏剧性演绎_楚国_楚人_九凤

九凤神鸟历经了由神变妖、由妖变仙女的戏剧性演绎

楚人的“九头鸟”绰号,大概可上溯至春秋战国时期。“九头鸟”,实质上是楚地原始图腾“九凤神鸟”,只是后来被人为异化,或者说是被人为妖魔化了罢。

世人把楚人妖化为“九头鸟”,其根源大概是楚国的迅速崛起与雄霸天下之势,以及楚人“不服周”(指当年楚庄王不服周王朝)的秉性,导致世人皆存“惧楚恐楚”心理。至秦初,更有“楚虽三户,亡秦必楚”之恐怖民谣,流传于世。

九头鸟形象最早源于楚人的九凤神鸟。众所周知,中国古老的图腾文化可概括为“凤翥龙腾”。北方尊龙,谓之龙腾;南方(尤其是楚地)崇凤,谓之凤翥。长期以来,南北两大图腾“龙凤呈祥”,并驾齐驱。远古楚人尤崇凤。楚人凭借其丰富的想象力,塑造出一只“身披五彩、鸣若箫笙、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琅玕不食”的凤鸟,以寄托远大的志向与高洁的抱负。因而,在楚民心目中,“魂兮归来,凤凰翔只”,凤是图腾崇拜,是至真、至善、至美的象征,是导引人的精魂“飞登九天、周游八极”的载体。故楚人常以凤自喻。

楚庄王自喻是一只大凤,“三年不飞,飞将冲天;三年不鸣,鸣将惊人”。后来,果然一鸣惊人,一度问鼎中原。庄周《逍遥游》中那只“展垂天乌云之翼,击三千里之水,抟扶遥而直上者九万里”的大鹏鸟,其实也是指凤鸟,更确切地说,是庄周自身的化身。庄子以之寓意楚人自由舒展、无所滞碍的浪漫情怀。

凤又日渐演化为九凤、九头凤、九凤神鸟。出自战国至汉初时楚人之手的《山海经》,应该是记载九头鸟原始形象的最早文献。《山海经·大荒北经》中说:“大荒之中……有神九首,人面鸟身,名曰九凤。”从中可以看出,九头鸟的原型即“九凤”。

“九凤”所居“大荒之中”,系楚人之先帝颛顼与九个嫔妃所葬之处。《山海经·大荒北经》开篇就说:“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河水之间,附禺之山,帝颛顼与九嫔葬焉。”《海内东经》则说:“汉水出鲋鱼之山,帝颛顼葬于阳,九嫔葬于阴,四蛇卫之。”附禺即鲋鱼,古字通用。屈原在《离骚》中,也说自己是“帝高阳之苗裔”。高阳即帝颛顼。颛顼葬于汉水,九凤与颛顼同在一地,可见九凤是楚地之神鸟。

九凤是“凤”与“九”的组合:凤,是楚人之图腾崇拜;九,是楚人尊崇之数。在楚地九是阳数之极,天高曰九重,地深曰九泉,疆广曰九域,数大曰九钧,险多曰九难……因而,由凤图腾演化的“人面鸟身九首”之九凤,当时是楚人所崇拜的一个半人半鸟的图腾形象,这无疑应该是九头鸟的最早原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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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海经》中的九凤,是一只圣鸟或神鸟无疑。但从此之后,九凤却从中国古籍上神秘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种种冠以其他怪名的九头鸟,不仅完全丧失了神圣之性,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成了一只怪鸟、鬼鸟或妖鸟。从汉末至唐宋,古文献中对“九头鸟”有着种种不同的称呼,如鬼鸟、鬼车鸟、苍鸬、姑获鸟、女鸟等等。

《太平御览》有载:“齐后园有九头鸟,色赤,似鸭,而九头皆鸣。”九头鸟似乎已成蜕化为一只红色的九头怪鸭。

宋人周密《齐东野语》有曰:“鬼车鸟,俗称九头鸟……世传此鸟有十首,为犬噬其一,至今血滴人家,能为灾咎。故闻之者必叱犬灭灯,以速其过……”又形容其:“身圆如箕,十脰(脖子)环簇,其头有九,其一独无,而鲜血点滴,如世所传每脰各生两翅,当飞时,十八翼霍霍竞进,不相为用,至有争拗折伤者。”从中描述的是九头鸟丑陋的形象,暴戾的性情,以及如何滴血成灾。“鬼车”之名,可能来源于九头鸟“十八翼霍霍竞进”所发出的行车之声。

《天中记》卷五十九引《本草》有:“鬼车,晦暝则飞鸣,能入人家收人魂气,一名鬼鸟。此鸟昔有十首,一首为犬所噬,犹言其畏狗也,亦名九头鸟。”《玄中记》有:“姑获鸟能收人魂气,今人一云乳母鸟。言产妇死化作之。能取人之子以为己子。胸前有两乳,有小子之家则血点其衣以为志,今时人小儿衣不欲露者,为此也……时人亦名鬼鸟。”

唐人刘恂《岭表录异》云:“鬼车,春夏之间,稍遇阴晦,则飞鸣而过。岭外尤多,爱入人家摄人魂气……”说的是九头鸟如何摄人魂气、夺人小儿之事。《岭表录异》卷中还说到:九头怪鸟喜欢人们剪下的指甲,以便从中得知人之祸福。谁有灾祸,它就落在谁家屋上鸣叫。传说宋代景定年间,皇帝得了病。有一天,忽然看见九头鸟站在门前捣衣石上,哀鸣啾啾。当天晚上,皇帝果然病死了。

从此,九头鸟在人们心目中便成了“大灾星”。南朝梁人宗懔在《荆楚岁时记》中,记载了当时楚地风俗:“正月夜多鬼鸟度,家家槌床打户,捩狗耳,灭灯烛以禳之。”连楚地都开始视先祖图腾为鬼怪,九头鸟在全国各地的形象便可想而知了。

另有载,孔子与其门生子夏见过它,“九首”、“九尾”、浑身“逆毛”云云。

从中不难看出,那只楚人尊崇的九凤神鸟,已经被后人彻头彻尾地妖魔化为一只“形象丑陋、性情暴戾、摄人魂魄、滴血降灾、夺人亲子”的鬼怪之鸟,九头鸟几乎成了人见人怕的大灾星。

需要指明的是,后世描绘的这些九头鸟形象,仍与九凤有渊源可寻。有学者曾提出,古时“九”与“鬼”曾一度通用,故作为神鸟的九凤,便被易名为妖怪式的“鬼鸟”或“鬼车”了,这与九头鸟由神演化为妖的历史事实相契合。又如“乳母鸟”、“女鸟”之名,皆以九头鸟为女性。从秦汉至唐宋时期,北方政权以龙为尊,龙图腾高高在上,凤图腾只能是一个附属而已。龙为皇帝的象征,凤则被用于皇后,并泛指女性。由此,把九凤神鸟说成是“乳母鸟”、“女鸟”,也就不足为奇了。

宋代诗人梅尧臣曾作过一首《古风》,其诗曰:“昔时周公居东周,厌闻此鸟憎若仇。夜呼庭氏率其属,弯弧俾逐出九州。自从狗啮一首落,断头至今清血流。迩来相距三千秋,昼藏夜出如鸺鹠。

每逢阴黑天外过,乍见火光辄惊堕。有时余血下点污,所遭之家家必破。”

梅尧臣的这首诗,很可能记载的是一个古老传说,而且其内容与历史史实甚为弥合。历史上周公到楚国避过难。《史记·蒙恬传》中有周公奔楚之典故,说的是周武王死后,其子年幼,由弟周公旦摄政七年后还政于侄儿,即周成王。当时,有人进谗言说周公欲篡位。年轻的成王信以为真,想加害周公,吓得周公逃往楚国避难。后来周成王从周公的一份祭天祷词上,发现周公的忠心,便把周公从楚国接回。楚国让周公避难,周王朝必然迁怒于楚;周公避难于楚,必然熟悉楚地之九凤神鸟。这两点应该是毋庸置疑的。而且,周成王时期还曾举兵南伐荆楚。出土铜器铭文上有载:“王伐楚侯。”不知这次讨伐是否与“周公奔楚”有关。

但是,历史上周、楚却一直是冤家对头。周昭王率军亲征荆楚,竟死于汉水之中,成为异乡之鬼。《水经沔水注》记载:“昭王渡沔,水流而殁,死于是水。”由此,周人对楚人之憎恨程度可想而知。之后,楚庄王霸主中原大地,问“九鼎”于洛阳郊外,更让周人“惧楚恐楚”之心倍增。春秋时期,楚国曾先后灭掉六十一国,清高士奇《左传纪事本末》称“春秋灭国之最多者,莫楚若矣”。著名楚史学者张正明先生称“楚国曾一度成为世界第一大国,其国都郢都也是世界第一大城市”。

纵观中外历史,一个国家或民族的神灵或图腾,在其敌对国家或民族那里往往可能会被说成妖魔鬼怪。像埃及大神沙特,在希伯来人《圣经》中就变成了撒旦。我国古代东夷部族之神蚩尤,在华夏族那里便成了能飞沙走石的妖怪。周人将楚人的九凤图腾说成妖怪,并编出天狗断其一首的故事,似乎也符合这一常规。至于周公本人是确有其事,还是民间传说附会于周公身上,倒无关紧要。

人们常言“龙虎斗”,但在先秦艺术作品中,龙虎从来未曾斗过。倒是在楚人刺绣等艺术作品中,“龙凤斗”却是屡见不鲜。虎在楚人心中的地位则比龙更低,它不过是巨凤踏在脚下的玩物罢了(见楚城凤标)。张正明先生说:“楚人是尊凤贬龙贱虎。”由此也可以想象到,周人及楚的其他敌对方,同样可能贬凤贱凤,甚至肆意丑化妖化凤。

再则,天狗断一首之说,更露出周人(或楚敌对方)编故事的马脚。楚地尊“九”为阳数之极,曰“九阳”。而北方神话中却是“十阳”,如羲和生十日,羿射九日留一日等。他们把楚人的九凤,说成十头而被天狗咬去一头,显然是把自身的崇“ 十”心理融汇其间了。窃以为,世人对九头鸟的肆意妖化,大概始于东周末年,而盛于秦汉直至唐宋时期。起因应该是一种“惧楚恐楚”心理的作祟和代代相袭。

秦始皇一统江山时,楚国仍是其最大的障碍和敌国。据《资治通鉴》所载,秦始皇之父庄襄王就十分避讳“楚”字,故谓“楚”为“荆”。秦始皇曾派李信(西汉名将李广曾祖)率二十万大军伐楚,结果大败于楚将项燕,几乎全军覆没。之后,大将王翦动用浩浩六十万大军才一举扫平楚国。

秦灭楚后,便有一位自号“南公”之人断言:“楚虽三户,亡秦必楚。”此言迅速成为一句民谣流传开来,足以让创立伊始的秦王朝不寒而栗。更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时隔十余年,楚人陈胜、吴广揭竿而起,率先发难。紧接着楚人项羽、刘邦聚众反秦,秦王朝最终却果真亡于一帮楚人之手。

不知是一种巧合,还是冥冥之中的必然。而随之发生的刘邦与项羽间的那场楚汉大战,虽以项羽在“四面楚歌”声中败亡告终,但早已让那位汉高祖一身冷汗涔涔。

也许这一次巧合,这一场楚汉之争,在国人中打下的烙印实在太深,以至几千年的中国象棋对弈也成了“楚河汉界”之争。所以自《山海经》后,九凤神的形象便在典籍中完全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妖魔化的九头鸟形象,并在大江南北广为流传。包括荆楚在内,对“鬼鸟”吠犬驱赶,已沿习成俗。

然而,就在九头鸟以妖怪形象风行全国时,一个美丽迷人的故事,却从楚地蜕变出来,并广为流传。这就是从姑获鸟中变异出来的“羽衣仙女”的故事。这个故事最早记载于晋人干宝的《搜神记》、郭璞的《玄中记》和北魏郦道元的《水经注》。

鲁迅《古小说钩沉》中辑有这个故事:“姑获鸟昼飞夜藏,盖鬼神类,衣毛为飞鸟,脱衣为女人。一名天帝少女,一名夜行游女,一名钩星,一名隐飞……故世人名为鬼鸟,荆州为多。昔豫章男子,见田中有六七女人,不知是鸟,匍匐往,先得其毛衣,取藏之,即往就诸鸟。诸鸟各去就毛衣,衣之飞去。一鸟独不得去,男子取以为妇,生三女。其母后使女问父,知衣在积稻下,得之,衣而飞去。后以衣迎三女,三女得衣亦飞去,今谓之鬼车。”

这个故事明显脱胎于九头鸟怪传说,编者甚至知道姑获鸟即鬼鸟或鬼车,但摒弃了“九头”的怪诞形象。它以“衣毛为飞鸟,脱衣为女人”的奇特构想,以凡人与仙女配婚、男耕女织的美好愿望,深深地打动了人心,成为中国民间故事的一个母题。从敦煌石室藏书中的《田章》,到《聊斋志异》中的“竹青”,都有不少这个故事的变体。“牛郎织女”中也借用了“盗天衣成婚”的情节。据说,这个故事还流传到日本等地,成为世界上流行的神话传说。

九凤神鸟历经由神变妖、由妖变仙女的戏剧性演绎,生生不息地植根于荆楚大地,其精其魂永远挥之难去。

(本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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