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林樾
编辑丨雪梨王
22岁的曾颖最近总喜欢一个人待着，既不愿见人，也不想社交。她害怕有人对着自己指指点点，她也不止一次听别人说：“快看，那个女的鼻子是歪的。”这些年来，曾颖因此受到了太多嘲笑。她心里像是扎进一根钢针，怎么也拔不出来。
曾颖的鼻子是有些歪，自打出生就这样。小时候，她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劲儿，长大后她发现，自己成了别人眼中的“怪物”，很少有人能与她玩到一起——她把这归咎于她的鼻子。再后来，她虽然交了些朋友，但她总觉得大家在刻意回避她的鼻子。
因为鼻子问题，曾颖也没交过男朋友。2021年年底，她鼓足勇气向一个男生表白时，对方说：“你哪儿都挺好，就是鼻子有些搞笑。”
今年夏天，大三马上结束时，曾颖想去做整形，把鼻子矫正过来。可这种手术太贵了，她根本负担不起。无意中，曾颖在手机上刷到了招募免费“整形模特”的讯息。发帖人称，受助者只要定期反馈整形部位照片就可以，医院主要为了做宣传。
类似免费整形的套路，存在于很多网络平台。
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曾颖开始了魔幻的整形模特之旅。医美机构与她签了一份协议，手术费3.6万元“全免”。免费是有条件的——曾颖必须在指定的网贷平台贷款，医美机构号称每月向其返一笔钱，直至还完款项。
手术结束后，医美机构只返了2个月便不再返还。网贷平台的催债电话和辱骂短信接连“袭来”，医美机构则蜷缩起来。让曾颖更伤心的是，术后，她的鼻子还是有些歪。这让她甚至不愿意在接受采访之后提供一张自己的正面照。
招募整形模特，年满18岁即可
对于自己的身材和五官中的“四官”，曾颖还算满意。除了鼻子。这个横空出世的鼻子让她觉得自己的整张脸，像是被强行拼凑到一起的，“就像一幅好看的画，突然被人甩上去一堆泥巴。”从小到大，她没少听到过嘲讽。甚至父母私下也说：“咱女儿的鼻子，怕影响以后结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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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很多励志故事中，遭受命运嘲弄人总会自强不息扼住命运的喉咙，在某一个方面大放异彩。但曾颖没有，她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孩，高考也只考了个民办本科院校，学行政管理。家人只希望她拿个毕业证就行了。
高考失利的“锅”也被甩到了鼻子上——在曾颖的认知中，自己如果有个正常鼻子，就会在自信中长大，说不定能考上更好的大学、交更多的朋友。她做梦都希望自己能改变，“不需要特别美丽，只要正常就好”。而在遭到暗恋男生拒绝后，曾颖更是下决心整形。可咨询了一些医美机构后，她发现这种手术动辄两三万，自己根本负担不起。
2022年6月刷一个生活类APP时，曾颖无意中被一则图文信息吸引。
“招募眼、鼻整形模特20人。年满18岁即可，唯一的条件就是愿意分享自己的经历，能够积极配合手术实操演示，术后宣传，零负担、零首付、零压力。”这让曾颖很兴奋，她马上给对方发私信，并加上了微信。
对方微信名是“文院长”。按照文院长的说法，他们医院已有10多年历史了，每年都会招募几次免费整形模特，“之所以这样，是因为有的手术虽然成熟了，但仍需真人体验下，就和新药物上市前的试药程序一样，你就是整形实验模特，业内很普遍的。”
曾颖早期和文院长的聊天。
作为回报，整形模特需要定期在网上分享照片和体验，好让其他客户有更直观认识。
“可以先来看看，我们给你报销来往路费，还安排住宿。”在文院长的怂恿下，曾颖动心了。趁着放暑假，她瞒着父母，从山西老家一路转车赶往华中某市。一路上，曾颖脑子里全是鼻子被矫正后的生活。她想着，要重新追回之前拒绝自己的男生，然后狠狠甩掉他。
到了终点站，文院长亲自到车站接她。曾颖这才知道，眼前的文院长不过是个二十五六岁的女孩，没比自己大多少。
文院长像迎接闺蜜一样，紧紧抱住曾颖。随即，两人共同上了那家整形机构的专车。
“可惜了，可惜了，你这鼻子不仅影响形象，对婚姻和事业也不好，我们一定给你整好。”曾颖记着，在车上，文院长不止一次看着她的鼻子发出感慨。
文院长告诉曾颖，来做模特的话，可以报销路费。
曾颖因此一度认为，文院长就是这家医美机构的一把手。
医美机构在闹市的一栋写字楼里，两层，约几十个房间。第一层走廊墙壁上，全是专家照片，其中显示多为韩国人。“我也没记住名字，反正不是朴什么，就是什么熙。”曾颖说，那些名字看起来和韩剧男主名字很像。在这层楼里，曾颖没看到任何能做手术的地方，一个个房间倒是装修得很精美，上面标着渠道部、业务部、市场部、财务部等。在渠道部，曾颖看到三三两两的年轻女孩，正在打听做手术的情况。
她偷偷瞄了那些女孩好几眼，发现她们的五官没有什么缺陷。她问文院长，这些人那么好看，怎么还整形呢？后者说，不是有重大缺陷才整形的，“割双眼皮、种睫毛、自体脂肪隆胸、注射除皱、注射美容等等，都是我们的业务范围。”
至于曾颖关心的鼻子，除了她要做的矫正手术外，还有综合隆鼻、单纯假体隆鼻、硅胶假体隆鼻、自体软骨隆鼻、鼻翼缩小、鼻头鼻尖整形、驼峰鼻等手术。
曾颖记得，就硅胶假体隆鼻稍微便宜点儿，其他都是三五万元。
继续参观下去，曾颖发现，保洁对这里的很多工作人员都称呼院长。她有些诧异。趁着上洗手间，曾颖偷偷问保洁阿姨：“这里有几个院长？”阿姨笑笑说：“在整容行业，把介绍顾客的人都叫‘院长’，真正管事的是董事长。”
阿姨还透露，这些所谓的“院长”都是渠道人员，平时没工资，收入全靠提成，他们的提成占一台整形费用的30%-50%。曾颖更难理解了。她说自己是免费的整形模特，院长怎么能有提成呢？保洁阿姨笑了笑，没再理她。
免费是免费，但必须先贷款
简单参观完毕后，曾颖被带到了渠道部。房间里，有一名穿着白大褂的面诊师，和一位身穿西装的资金经理。
面诊师一看到曾颖，就说她的鼻子很糟糕，并且是众多顾客中比较罕见的那种：“如果能把你这个做成功了，那可是我们医院最大的宣传，你就是最优秀的模特。”在面诊师的介绍下，曾颖得知，歪鼻子一共有3种，分别是偏斜型、C型、S型。她的鼻子则属于偏斜型，就是鼻梁中下部偏向中轴线一侧，多为先天性或幼年时期外伤所致。
介绍完基本情况后，面诊师表示，手术店面价格是3.6万元。
“不是免费吗？”曾颖问。文院长解释道，免费是肯定的，但必须先贷款，然后医院每月返回一些，两年返款结束，“相当于是整形保证金，用来相互约束的。”
曾颖觉得有道理，爽快地同意了。随即，穿西装的资金经理上场了。他用曾颖的手机查了征信，又让她提供了身份证，没多久，就在“XX分期”网贷平台上，以曾颖名义贷出了3.6万元，分24期还。据曾颖的描述，整个过程都是资金经理代操作的。
资金经理还为曾颖打印了还款明细——她每期需要还2100多元，其中本金1500元，利息600元。后期，曾颖算了下，到最后仅利息就得共付1.5万余元，本息总共5.1万。
另一个被美容贷强制分期的人。
但文院长安慰她，这笔本息的资金，医美机构每月会返给她，让她不要有后顾之忧。
随后，曾颖在文院长拿来的一份《整形模特合作协议书》上签了字。这份协议有十几页，她只记得上面有具体返款事宜，还得写下父母及3个同学和老师的手机号。合同一式两份，期限两年。对于违约条款，她一条都没看。
其他医美机构的免费整形协议。
把网贷出来的钱转给医美机构后，曾颖又签了份《肖像权使用协议书》。内容是，术前她要先在某平台晒出 6 张以上露出歪鼻子的素颜照片，“近距离拍摄，五官完全露出，面部不能有刘海遮挡，不许佩戴框架眼镜”。
《肖像权使用协议书》还规定，曾颖在做完手术第1天、3 天、7 天、9天、15 天、20 天、 1 个月、2 个月、3 个月、6个月、10个月、12个月，17个月、20个月、24个月时，都要写一篇不低于200字的日记，拍摄5张以上照片，发在某生活平台。医美机构可以在任何平台转发这些内容。此外，在术后1个月，曾颖需要到医院体检，并分享10篇体检日记，包括医美机构的环境、技术、医生、服务态度等内容。假如未在规定时间完成分享任务，医美机构将停止所有返款。
签了全部协议，医生终于给曾颖安排手术了。那些天，机构为曾颖付了住宿费。
手术是在另一层楼进行的。曾颖只依稀记得，医生没说韩语，己被打了麻药、鼻孔边缘被切开，术后鼻子就被包扎住了。整个过程持续了一个多小时。
回宾馆后的前三天，她的鼻子都是肿的。医生给他开了药，还让她坚持冰敷。大约一周后，曾颖拆了线，在当地留宿一天后便回了山西。父母发现她做了鼻子矫正，问她从哪里搞的钱。曾颖把返款事情说出后，父亲不太信：“天上还真的会掉馅饼？”
曾颖可没觉得自己上当。她按协议上的要求，在规定时间分享照片、日记。在那些日记里，她把能想到的赞美之词，全部献给了医美机构。医美机构也守诚信，返了7月份、8月份的钱，曾颖赶紧把钱还到网贷平台。9月份，医美机构不再付钱了，网贷公司开始催债。
曾颖在微信上问文院长为何没返款，文院长说她违约了。
文院长说，曾颖违约了。
曾颖赶紧找到当初那份协议仔细研读，上面有一条是：“整形模特需在术后2个月内，向本机构推荐2名整形模特。”违约的话，将不再付款。她赶忙向文院长解释，说自己没看到这一条。文院长也一改之前的温和态度：“你难道不识字？还大学生呢！我们提醒你仔细看协议了，你没提意见，我们肯定认为你同意呀。”
直到这时，曾颖才意识到，自己掉入了免费整容模特的圈套。
报名前她其实在网上做过功课，有人说这类活动是诈骗，也有前业内人士爆料：“这种情况，早成了一些医美机构的主要收入。他们甚至给自费客户洗脑去办网络贷款，后期总有一些问题，导致你单方违约。”
而曾颖也在之前和文院长提起过这些说法。后者轻飘飘地说，“这都是同行竞争，雇水军故意抹黑的，要是那样，我们怎么能做10年？”
“赶紧还钱，否则你就完蛋了”
尽管在分享日记上，曾颖把这家医美机构夸得天花乱坠，但实际上，她在术后3个月（2022年10月）时，就发现自己的鼻子还是有些歪。
文院长说这是正常情况，以后会慢慢好起来。
此时的曾颖已返回学校，她本想在开学时给大家惊喜，现在只能打着疫情名号，天天戴着口罩。可她整形的事还是被舍友发现，并传遍整个系。不少人在背后说她比以前更难看了。
网贷平台的催债电话倒是没完没了。出于自我保护，曾颖进行了电话录音。
另一位被美容贷电话催收的当事人。
一开始，催款人的态度还算好，只说又该还钱了。曾颖说，那些钱是工作人员操作贷出来的，且早就给医美机构了。催款人表示不清楚这些情况，他们只知道曾颖网贷了3.6万：“你赶紧还了就可以了，要不每月的利息还会再涨。”
挂掉电话，曾颖转头问文院长。文院长只回了一句：“亲，你没有推荐新模特，你已经违约了，违约怎么能返款呢？你要觉得有问题，可以起诉我们。” 她联系医美机构的其他人，对方都让她找文院长，文院长则索性不再回复。
文院长的态度，从温和到强势。
让曾颖更焦灼的是，她还得一边上课，一边应付催债者。
催债电话消停两天后，又有虚拟号码打进来。电话那端，一位男子上来就说：“你欠XX分期的钱，他们欠我们的，并且把债权转给我们了，你赶紧还钱。”曾颖刚想解释，对方就开始辱骂她。曾颖没钱，只能一直拖着。接下来的几天，她每天都能接到一两个虚拟电话的辱骂，以及短信催收。
“你欠XX分期的贷款早已逾期，由于你一直未归还，我司将安排当地业务人员，走访你所在的学校、以及家庭住址进行清收，由此产生的声誉问题，我司不会负责。” “赶紧还钱，否则你就完蛋了。”
催收方甚至将短信发给她的同学：“请你告诉曾颖，叫她偿还欠款，让她做个有诚信的人。”而曾颖的父母也收到了类似短信，粗俗不堪的内容之外，催收人甚至将曾颖的照片做成黑白遗像。
曾颖收到的部分催收短信。
走投无路之下，曾颖的父母决定还钱。因为之前女儿已经还了4200元，他们想着，再付46800元就可以。但曾颖逾期这段时间的利息，是按天数累计的，总欠款已达到近5万。
但为了让女儿安心学习，父母把近5万元钱还上了。一个律师亲戚得知此事后，建议向相关部门进行举报。“目前正在调查呢。”曾颖相信，自己的遭遇并非个案。
近两年，这种招募整形模特的骗局屡有发生。不少投诉平台中，也充斥着对免费整形的举报。今年8月份，上海就刚刚侦破了一件外地内外勾结骗取医美贷的案子。
警方抓获的其他免费整形骗局参与者。
起因是，一家小额贷款公司到黄浦公安分局报案，说他们外地分公司发放的多笔贷款业务发生了异常逾期情况，涉及金额共计1000余万元。而这些贷款都是与某美容公司合作过程中产生的。警方侦查发现，原来是涉事的医美公司老总，指使员工与那家分公司的人勾结，以提供“免费美容整形项目”为诱饵，唆使消费者签订了虚构的贷款申请，造成了异常逾期。
去年下半年，广州天河警方在一个专项行动中，也捣毁了一个以免费医疗整形为幌子实施诈骗的特大团伙，并抓获了19名犯罪嫌疑人，涉案金额1.19亿元，涉及1200余名“免费整形模特”。这些当事人，有的每月要还近万元本息，有的甚至几万元。
2020年，重庆也发生了同类事件——一家医美机构打着免费整形的名义，让74人上当受骗，这些人贷款期限比较短，大多是1个月至3个月。更让人触目惊心的是，该医美机构不仅伪造顾客病例，使用的很多假体，连合格证都没有。
警方侦破的其他免费整形模特案件证据。
一家公立医院的整形部门负责人因此提醒，千万不要相信网络上的免费整形广告，“俗话说，杀头的买卖有人做，亏本的买卖没人接，别以为他们是慈善机构。”据他透露，也不是所有免费整形都是骗局。即便是真免费，也会让顾客签一堆协议，并将当事人照片和整形过程做成各种宣传资料，然后到处张贴，让人苦不堪言。
这位负责人进一步指出，真正的整形模特，本来长相就不错，只需微调就可以，“如果基础条件很差，想靠免费整形变漂亮，还是趁早死心吧。”
经历过这次骗局，曾颖说再也不会上当：“我只是鼻子不好看，那些人才是真正的丑陋。”
（为保护当事人隐私，文中曾颖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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