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学术界、读书界中,钱锺书先生是被谈论最多的前辈之一。但改革开放前,只有极少数人知道他的名字,更远远谈不上了解他。1979年,中国社会科学院组团访问美国,钱先生是团员之一。在美国学术界,钱先生受到热情接待。他的《围城》和《谈艺录》在海外有多种盗印本;研究《围城》而成为博士的就有好几位。现在,讲一口牛津音英语、神秘的《围城》作者本人来到了美国,海外粉丝都瞪大了眼睛,饶有兴趣地听他讲话。夏志清在《中国现代小说史》中专设一章评论《围城》,对国内的现代文学研究界来说是件新鲜事。1980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围城》,夏志清的评论被介绍到国内,文学界的年轻一代才知道有这样一本受到海外重视的小说。从此,钱先生受到大众的注意。
电视剧《围城》的热播,是对小说《围城》最有效的推广。钱锺书,一个书斋型的学者是被电视文化的大浪抬起来的。在一个时期,人人都谈《围城》,尤其是在人文知识分子中,学说《围城》里的俏皮话,一度成为时髦。夏志清说:“《围城》是中国近代文学中最有趣和最用心经营的小说,可能亦是最伟大的一部。”《围城》读者众矣,按钱的“通感”说,他的观众,也可以说是他的读者。小说《围城》是否“最伟大”?言人人殊。他的读者和观众看到,在民国时期的兵荒马乱中,男女之间的相互揣摩,同事之间的勾心斗角,夫妻之间的吵架拌嘴,钱锺书是以他专擅的幽默手段描画的。古典小说《儒林外史》在对落魄的文人讽刺描画后,整体是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围城》里的芸芸众生,却是在一个最坏的时代里浮沉,调子是灰色、粉红色的。钱先生在初版序里说:“两年里忧世伤生。”这句话,是破解《围城》的钥匙。
小说《围城》的读者和电视剧《围城》的观众,是钱先生“金字塔型”读者的底层。
宋诗选本,近代有几种。我的书柜里,就有程千帆先生的一个选本。钱先生的《宋诗选注》是他自己看重也被读书界看重的本子。按钱先生的说法,他看重“注”而不是“选”。最初,当钱先生知道胡适赞赏他的“注”后,曾请人找胡先生赞赏他的出处;可见,孤高清傲的钱锺书,也关心他人对自己的评论——要看是什么分量的人。作为普通读者,我喜欢读他对每位诗人的介绍和评价,尤其是对几位著名诗人的评价。他选的好不好?我没资格说。但我从他所选的诗里,知道在编选的那个年代,他要注意每位诗人的“人民性”。在《谈艺录》里,他说:“唐诗多以丰神情韵擅长,宋诗多以筋骨思理见胜。”这个高度概括唐宋诗风格的精辟论断,相信读古典文学的人都能感觉到。《宋诗选注》还有一个重要的贡献,是钱先生对选诗去取的标志:“押韵的文件不选;学问的展览和典故成语的把戏也不选;大模大样仿照前人的假古董不选;把前人的词意改头换面而绝无增进的旧货充新不选;有佳句但全篇太不匀称的不选;当时传颂而现在看不出好处的不选。”这种用排除法选诗的标准,精益求精,足可为后世法。印象中,有人对《宋诗选注》没收入文天祥的《正气歌》有微词,钱先生为什么不选?在对文天祥的介绍里,实际已隐约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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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先生的散文创作,引经据典,曲折反复,妙语连珠,开始就形成他独有的风格。他以智慧的头脑在知识的海洋里遨游,所为短制,吐金唾玉,灵光四射,是学者散文的大家。他的所作,显示他的所学,是别人无法模仿的。
《宋诗选注》和散文的读者,撑起“金字塔型”读者的中层。
《谈艺录》在1984年就再版了。序中说:“虽赏析之作,而实忧患之书也。”忧患,是国事家事集于一身,是著此书时的遭际。这部书,除了博学的钱先生引用的多种外文我读不懂外,凡是汉字部分,我都能理解。从比较中发现诗的特点和写诗的规律,从诗文中了解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是《谈艺录》的特色。
《管锥编》是比较文学领域里划时代的著作。此书一出,“金字塔”就露出塔尖,钱先生大大“掉粉”,只剩下极少的读者和研究者了。上世纪80年代末,“钱迷”组织班子编《钱锺书研究》,出过几辑后,人亡政息,工作断档。这几辑的文章,为研究了解钱先生留下珍贵史料;再过几年,见过钱先生,迷过钱先生著作的人也消失了。厦门大学郑朝宗先生曾开《管锥编》课,招收的研究生也是研究钱锺书的,其中陆文虎就是他的门生。郑先生去世后,不知厦大还有没有这门课?我想,作为文明古国、文化大国,总要有几个甘于寂寞、在“金字塔”塔尖做学问的人吧?
一次,我在三里河公交车站等68路车,候车间隙,看见有人摆地摊卖书,其中两本是《我们仨》《走在人生边上》。低头看书名,抬头望路北,我的心里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路对面就是南沙沟小区的南门,已故的钱锺书、杨绛先生就曾住在那里。假如他们还在世,午后散步踱到此地,一定会相视一笑。
(原标题:钱锺书的“金字塔型”读者)
来源:北京日报 作者卫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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