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两年最怕听到导演的讣闻，尤其是今年。瘟疫肆虐下，电影工业已大受重创，这个时候听到导演的讣闻，那真是让人更加难过。周日新闻报道，导演陈木胜病逝，享年58岁。
得知这个消息，我的社交网络上许多人的反应都是“好突然”。他最新导演的作品《怒火重案》已完成后期，等候上映。新闻里说，陈木胜是在电影拍摄期间感到不适，于是到医院体检，发现已是鼻咽病末期，在电影拍摄完成后，身体已无法支撑完成后期制作，交由他人代替工作。
我打开豆瓣陈木胜的专页，在作品里除了等待上映的《怒火》，还有两三部敲定但未开拍的电影，遗憾影迷不能再看到陈木胜这些未开拍作品。
接近最后一批的“红裤子”导演
陈木胜的早逝忽然让我想起，这或许是香港电影工业接近最后一批的“红裤子”导演（论最后一批，应算郑宝瑞这代）。他们承接着香港电影的黄金年代，从片场打滚多年，什么都做，在90年代成为导演。陈木胜的逝世意味着这个工业又失去了一位由黄金年代走来的“红裤仔”出身的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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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电影有着与好莱坞工业体系完全不同新人培养方式，就是师徒制。香港在很长一段时间以来，本地没有专门的影视专业大专。在演艺学院成立之前，本地自然就没有什么“学院派”（豆瓣上的导演专页不知谁写的什么古典派与学院派导演纯属无知搞笑）。想学影视制作，只有从片场跟师父在实际工作中学。要学演戏，就有电视台的艺员培训班。一个人入电影行，上升路线就是跟师父从片场基层做起，一步步努力往上爬，就是所谓“红裤子”出身。
这个本来出自梨园的名词，成为香港电影工业最独特的制度，也成为香港电影黄金年代最普遍的一种“造血”方式。陈木胜就是这种红裤子制度出来的导演。
陈木胜中学毕业就进了丽的电视当文员助理，这只是一份文职工作。但陈木胜每天下班都看到片场的工作人员忙碌的穿梭不同剧组，“什么是拍戏，我根本一窍不通，但总觉得很有趣，好玩。”于是陈木胜每夜都在片场看拍戏，渐渐跟片场的不少副导演熟络了，也乐意无条件在片场帮忙。
后来，陈木胜真的有机会在片场做场记，做助理编导。用他自己的话形容那一段经历就像电影桥段，几年后自己就当上了电视编导，当时才23岁。一个中学毕业的小伙，对人生未来可能还不知道要干什么的时候，在电视台可能只是单纯谋一份工作，凭兴趣有机会在片场看拍戏，进而发展出自己的职业，陈木胜的经历可以说是一条香港电影工业“红裤子”出身的代表路线。
陈木胜在TVB升任编导的第一部剧集《雪山飞狐》
陈木胜在丽的做了一年，1982年就转投无线电视（TVB）。进入TVB后，陈木胜先是担任杜琪峰的助理编导。彼时，杜琪峰仍师从王天林，执导83版《射雕英雄传》。陈木胜在1985年也升至编导，拍摄了《雪山飞狐》和86版《倚天屠龙记》。几年前，我无意中看到TVB白天重播《雪山飞狐》，重温了一遍，片尾出字幕编导一栏就同时出现了杜琪峰和陈木胜，监制王天林。
可见，若按香港电影的师徒制传统，陈木胜“可以说跟天林叔也有些渊源。”（杜琪峰语）他可以算得上是王天林的“徒孙”一辈了。
王天林师徒三代人
到了80年代末，陈木胜又重返丽的，此时已更名亚洲电视。陈木胜离开丽的前只是助理（PA）、助理编导，再次归来身份已是编导，参与了那两年亚视最重要的剧集《皇家档案系列》和《中华英雄》。同时，陈木胜也迎来了执导电影长片的机会。
电影和电视兼顾，古装和时装游走
80年代末，按当时TVB的电视台制度，王天林到了快退休的年龄。王晶向杜琪峰提议，想拍一部电影给父亲退休。杜琪峰一口就赞成了，而且这个提议由王晶提出，觉得天林叔也不反对。于是大家就开始合作开工。
王晶负责制片寻找资金，找来刘德华主演，杜琪峰想了影片的概念，女主角当初王晶属意邱淑贞，但杜琪峰不同意，说并不是说邱淑贞不好，而是这部片不适合她。后来杜琪峰找到了吴倩莲来做女主角，王晶也没有反对，只说只要男主角是刘德华就行。这部片就是为人熟知《天若有情》。导演是首次拍电影长片的陈木胜。
《天若有情》制造出华DEE和小倩的经典银幕形象
但实际上，《天若有情》是由杜琪峰和陈木胜两人合导，甚至是杜琪峰执导了大部分的戏份，但最终导演一栏只署了陈木胜。这不难明白是杜琪峰有意帮助提拔电影新导演，一如后来的银河映像时期，像《暗花》、《跟踪》中不少重要场口都是杜琪峰拍的。
陈木胜在90年初开始执导电影，但同时并没有离开电视圈，在九十年代的中前期，陈木胜基本是在电影和电视两边兼顾，古装片和时装片兼有，类型以动作为主。渐渐地，陈木胜成为香港影视两栖最重要的动作戏编导。
纵观陈木胜90年代中前期的重要电影作品，有《带子洪郎》（1991）、《哗！英雄》（1992）、《天若有情II之天长地久》（1993）、《新仙鹤神针》（1993）、《旺角的天空》（1995）、《冲锋队怒火街头》（1996）。
陈木胜在亚视执导了甄子丹的《精武门》
同时在电视界，在91年到93年为亚洲电视执导了三部《胜者为王》；94年和甄子丹合作执导了剧集《洪熙官》；95年继续和甄子丹合作拍了《精武门》；96年为亚视拍完《千王之王重出江湖》和《僵尸道长2》就彻底离开电视圈，专注电影制作。
对我这一代影迷来说，陈木胜这一时期的影视作品中，电影大部分是后来读中学甚至大学才补看的。反倒是电视剧集给我留下了许多童年的电视时光。尤其是《洪熙官》和《精武门》，当年都是看着亚视晚上的首播，和家人坐在电视机前收看。那几年，也是亚视算最有魄力和最肯投入的时代，亚视的武侠和动作片也是我最喜欢看的剧集类型。
《洪熙官》是儿时十分喜欢的亚视功夫剧
《冲锋队怒火街头》：陈木胜最出色的作品
陈木胜的导演生涯中，1996年的《冲锋队怒火街头》毫无疑问是其最重要，也是最时尚，更是普遍被公认是他最好的作品。我也十分喜欢这部电影，也认为这是他的导演佳作。
友邻“五色全味”评价这部电影是“港式市井群戏配合blockbuster的完美示范。”我完全同意。片中一team冲锋队（EU），每个人物性格独当一面，朱华标（刘青云 饰）为人直率，因为与上司矛盾从重案组调到EU当警长，队员中饭焦（陈小春 饰）正直沉默寡言，麦兜是那两年参与黄子华栋笃笑冒起的张达明，属于搞笑的市井小人物，“阿叔”林尚义饰演的大丹有一种临退休的乐观阔达，当然还有李绮虹的ABC英勇女警APPLE。
他们之间的互动无论是冲突还是合作，展现都是港产片中常见的市井味。比如阿叔屡次在片中展现他的“讲波佬”角色，在更衣室向手足介绍新调过来的刘青云。还有一场更为经典的戏，刘青云被前上司吴廷烨针对，刘青云用粗口“你老母冚家产”问候，吴廷烨向上司投诉被侮辱，但陈小春说“本人认为你老母是出自关心和问候的助语词，至于冚家产是客观形容破碎家庭。”当年看到这里是爆肚笑位。
当然《冲锋队怒火街头》最精彩的还是陈木胜给我们制造的大都市爆破和枪战大场面。尤其是那场中环的枪战，调度、剪接俱佳。
这场戏的主战场其实并非真实的中环，主要的枪战爆破戏是在九龙湾临乐街商业广场前的马路拍，这里是后来最著名的电影场景是杜琪峰的《暗战》。《怒火街头》中的这场戏，把穿制服拿着霰弹枪从后巷追出马路的刘青云拍得十分有型，在热血的配乐下，这一幕几乎可以当皇家香港警察的宣传片。
片中的中环枪战其实是在九龙湾临乐街拍的
这场枪战体现港产片如何灵活运用香港不同的城市空间来拍摄再通过剪接完成一场包含枪战、飞车、爆破、追逐的官能大戏。刘青云在临乐街与黄秋生和于荣光等悍匪的枪战结束，黄秋生跑入后巷，画面一转，陈小春追捕黄秋生，吴镇宇和刘青云追捕于荣光，此时场景已回到真实的中环。陈小春在都爹利街的煤气灯，黄秋生一个炸弹炸开石阶上层的水桶造成场面混乱。而另外一边，吴镇宇也是从九龙湾“跟踪”于荣光到毕打街路口，在密集的人流中忽然遭到于荣光偷袭，小腹中匕首殉职。
这部影片让陈木胜首次提名金像奖最佳导演，也奠定了他往后主要拍摄时装动作片的位置。新千年前后，他动作片里的香港会令人感受到一种精英和国际化，故事经常涉及国际犯罪、厉害分子、国际刑警、犯罪国际化，经常会出现香港警察与国际刑警的合作，如《特警新人类》（1999）、《特警新人类2》（2000）、《保持通话》（2008）。《保持通话》翻拍自好莱坞的《驳命来电》（Cellular），这部片拍出来的效果，若单论制作的技术层面，令人看到香港完全不输好莱坞的娱乐工业水准。
《保持通话》翻拍好莱坞电影
出色的娱乐商业片制造者
不过说实话，陈木胜的电影在我心目中也只有《冲锋队怒火街头》一部佳作。他其他的电影大部分是看完令人肾上腺激素飙升的“爽片”而已。客观地讲，如果以电影艺术的尺子来衡量陈木胜电影，一些作品是达不到合格的艺术水准。
早期导演的作品中，无论影片的概念还是元素，都依然按着师父杜琪峰铺好的路来走，例如《带子洪郎》、《天若有情2》。《怒火街头》之后，他的作品越来越追求制造动作奇观场面，像《男儿本色》谢霆锋的高空跳楼，电车线追逐。
《男儿本色》的跳楼动作奇观
近十年的合拍片，则水准参差，在国内口碑只能说在及格线挣扎，有些甚至完全被归入“烂片”（《全城戒备》），《扫毒》是这十年口碑和卖座最好的作品，上一部《危城》又回到毁誉参半水平。倒是在监制的岗位上，近年却有《五个小孩的校长》这样暖心感人的小品叫好叫座。
但不能否认，陈木胜是香港电影工业中，最出色的娱乐商业片制造者之一。陈木胜的电影永远最不吝啬使用爆炸、枪火还有碎玻璃。从《特警新人类》开始，他喜欢在港岛真实的城市场景拍爆破、飞车和特技场面。
《特警新人类》结尾炸掉了会展新翼
在《特警新人类》中，陈木胜最后把湾仔的会展中心新翼炸了；后来《新警察故事》又一次把湾仔会展作为结局场景，这回直接爬上会展顶，飞虎队四面围剿吴彦祖，俯拍下的会展屋顶十分震撼；还有同样是《新警察故事》，在上环的海港政府大楼天台，成龙从顶层徒手顺绳而下惊险万分；《男儿本色》让谢霆锋在上环的电车线跑酷，最后被巴士撞倒，让人看到又一动作明星的出现。当然《男儿本色》中还有几乎失控的玻璃碎片，基本所有动作场面必碎一地玻璃。
《男儿本色》中谢霆锋在上环电车线跑酷
陈木胜就像好莱坞的迈克尔·贝（Michael Bay）总在制造娱乐性极高商业类型片，在官能刺激上总是做到最大，甚至过火，要让观众看完觉得在影院里爽了120分钟，离场时肾上腺激素飙升。于是陈木胜坊间也有了“中环Michael Bay”（也有称“东方Michael Bay”）的称呼。
陈木胜的遗作叫《怒火》，我记得是去年在香港影视展就看到这部片的概念海报，这不禁让人联想这是否致敬自己的《怒火街头》。这也是陈木胜在亚视《洪熙官》和《精武门》后和甄子丹的再合作。这部片不论最后成片如何，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在大银幕看陈木胜电影，在大银幕缅怀这位香港电影工业优秀的娱乐商业片技匠。
陈木胜的遗作《怒火》
资料参考：
香港电影导演大全
《香港影人口述历史：王天林》 香港电影资料馆出版
《电影造城：香港电影场景浪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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