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碧云丨请在烈火之中降临_法兰_西亚_修士

从愤怒的年纪开始。然后我们为了不同的原因,不再愤怒。

愤怒和什么主义,马克思主义,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后来的,女性主义,结构主义,后现代主义,都一样,不过一时一刻,主义是一种了解世界的方法,愤怒是一种尝试理解世界而生的态度,都不是信仰。

“作为马克思主义者……”他们一个一个的消失。在我的生活中消失,在他们既往的生活中消失。……主义从来不只是主义。她是一种,生活的选择。……我不能说什么。像我年轻时,他们对我说的:我从前跟你一样。我不能说。我只能说,这还未经历过,生活的考验。

生活的考验,极为严酷。还未打倒什么,我们首先已经被打倒了。我们对我们相信的主义,或远离,或重新演绎。我们会因此失去我们的朋友同志。我们慢慢会知道,原来我们的知识与信念,亦不过是一时一刻,正如我们的生命,有开始,有结束,有限制。

——黄碧云《后殖民志 序·理智之年》

后殖民志(选章)黄碧云

圣法兰西亚西西,请在

如果我来到你的面前。如我一无所有。

如果你学会了谦卑。到底要有多谦卑才不至于虚妄。

圣法兰西亚西西。你脱下了你父亲给你的衣裳,世上一切虚妄之物,你不曾拥有,你赤身走在雪地上,穿上一件农民的咖啡色袍子,在地上随便拾了一条绳子,束在腰间,这就成了以后世代的,法兰西修士的记认。法兰西修士:小修士,加柏仙奴小修士,修院小修士。

圣法兰西亚西西:诗人,兵士,静默者。并一无所有,后来人就说,圣法兰西亚西西,黑暗时期中世纪的社会主义者。

一无所有,一如佛祖,但多么难。

一无所有,一如中国的蓝蜢蚁。每个人都一样,一无所有,后来就生仇恨,生怨憎。

如德蕾莎修女,一无所有,只有三件蓝沙丽。但我怎能说她一无所有,她可以打电话给戈巴契夫或者是布希总统。她怎会一无所有,她祷告时候的静默,成了信徒的图腾。她每天早上起来抹地,是她的谦卑与节制。每天早上奥娜来我的小房间抹地,她什么都不是,她只是一个清洁女子,从来没有人知道奥娜,她一样天天早上起来抹地。

在属世与属灵之间,我时常徬徨不定。

并拥抱麻疯病人,圣法兰西亚西西。最卑微的,受人厌弃的,你就接近。年轻的哲古华拉,还没有开始革命,刚考完医学院的试,骑着电单车。横越南美洲。他和他同伴麻疯专科医生爱拔度,在这个四千哩的电单车旅程里面,没有忘记去探望麻疯病人。对哲古华拉来说,探望麻疯病人是人道主义的开启。

柯林顿家人的牧师、美国黑人民权活动者、一九八八年美国总统候选人积斯·积臣,讲道感动了好多人,讲完道下了讲台可以因活动时间表不合他意思大骂他的助手。与他工作的人说:他可以爱全人类,但他不可以爱他身边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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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法兰西亚西西,我们岂能轻言爱。轻言爱,是人的自大与虚荣。

我为我小之又小,微乎其微的人道主义,感到非常羞惭。

那不是你的问题。爱云思说。如果那些政治难民每个人都说谎,不放过任何一个可以获得利益的机会,那不是你的问题,是他们的问题。

如果你感到幻灭。爱云思说。那不是你的问题。

圣法兰西亚西西,从来不会幻灭与难堪。如果他跌得很低,他会跌得再低,再低,愈低他愈接近基督。

圣法兰西亚西西遇上圣嘉尔。圣嘉尔,如果这样理解爱,爱圣子一样爱圣法兰西亚西西,离家出走,到圣法兰西的小社区去。圣法兰西亚西西,替她剪头发,让她穿上农民袍,腰间系一条绳。圣嘉尔和姊妹,赤脚,不穿袜子,不穿鞋,谁在地上,不吃肉,时常禁食,并且静默守戒,因为言语多罪。

圣嘉尔不言爱。

对于轻言爱,圣法兰西亚西西,我还是感到侮辱。那么多人,那么随便,我爱汉堡包,我爱可口可乐一样,轻言爱,我爱你。

如你被轻爱,圣法兰西亚西西,你可会执着她的手,说,只有上帝,才懂得。

无益之爱,轻佻的所谓爱,令我极为愤怒。但圣法兰西亚西西,你从不愤怒,心存哀悯。

一二二四年,圣法兰西亚西西到爱云尼亚山退修。圣十字日那天,他得到一个圣伤。

带着圣伤,其实他已经死了,病好重,眼全盲,圣法兰西亚西西行神迹。

带着圣伤,他不愿惊吓他的门徒,用粗布袍,将圣伤掩藏好。

当我说伤害,圣法兰西亚西西,我如何理解你的圣伤。

爱里面总有很多伤害。伤害或因为自私,因为软弱。但圣法兰西亚西西,那么静,将伤口掩藏,并且因为圣伤,而有力量,行神迹,眼不能见,生命如影子——这是我知道最美丽的故事,比美人鱼的故事,更为忧伤。

带着圣伤,那么丰盛的,离开。

我在读圣法兰西亚西西。你看,我跟你说话,好像跟神父告解一样。爱云思说,如果能够令到你感觉良好,我是什么都可以。

St. Francis of Assisi with Donors in a Historiated Initial from an Unidentified Manu (c. 1400)

七月流火

关于时间,我们知道的,就是那么多。我们以为时间过去,成了现在,并且等待的有将来。当初我从书写之中理解时间呈螺旋形并且旋向黑黑黑黑的不可知:过去的,活过来。还未发生的,原来已经发生了。很多事情,同时发生,互不理解,从不认识,但他们在时间里是同一点。那些我们以为理解的、熟悉的、日复一日、以为在同一存在空间的;飞跃、支离、全然无关、从来不——。时间并不是点,也不是由点结成的线,而是一个空间。这个书写和理解事情发生的方法,被称为现代小说。

我是先写,然后才从生活中验证和理解。这决定了我作为一个作者所有的、懵懵懂懂、神神化化、不理解的人说是才华或我最讨厌人说的灵感、有经验和实事求是的人说这是艺术素养的性质。我觉得我必须这样描述时间,虽然我们学习的时间,从时钟、日历、生日、周年纪念、节日、发育期和更年期、青春之值得歌颂或皱纹之恐怖,都是从始至终,渐增的。正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一之日觱发,二之日栗烈。……三之日于耜,四之日举趾。

我认识事物,好像一个精灵浮游在国界、族类、性别、语言、历史之间之上,不能找到一个立足点。因为这种浮游,我像害了贫血病一样生存,非常虚无。但我能够明明白白写出这种浮游,浮游对我来说,就变成最可以把握的、贴实的、生命的立足点。

当我在生活里经历我曾高高看见的,不免大吃一惊:这件事情,我知道,我写过。这样我一定非常之低级趣味的以生活去模仿小说。我于是很努力的去撇清:生活与小说无关。小说是假的。当我在那里撇清的时候,我又明明的知道,小说是真的,比真更真。不是某人某事的真,而是存在状态的真。真到令人无法逃避。而且当事情一次又一次的发生,总在同一位置,所有的痛楚思念,幻灭与停顿,忘怀与头发跌落的地方,都在同一位置;我又知道这些事情不但是真,而且在时间里她是同一件事。时间真的不如我们想象,是前进的。正如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春日载阳,有鸣仓庚。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春日迟迟,采蘩祁祁。……

如果时间真的不如我们想象。我们从西方传入的、能够说服并感动我们的宗教;我们从西方传入的、全然征服主权国使之成为殖民地的船坚炮利赛先生——哈现在叫作科技——的前进世界观,就再无法以真理的不变权威存在:如果现世之后没有审判;如果将来就是过去;如果没有永生的冀盼;如果事物的发展不一定服从所谓客观规律;如果新的不一定是更好的;如果“落后”的不一定要“发展”;世界就一定不是我们眼见的那么模样,虽然我不知道如果不是这么样,“那么样”到底是怎么样。

十方三世是什么意思?诸行无常、诸法无我、涅槃寂静是什么意思?——轮回。因为思索时间,我想到了轮回,正如

七月流火,八月萑苇。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七月鸣鵙,八月载绩。……四月秀葽,五月鸣蜩。八月其获,十月陨萚。一之日于貉,取彼狐狸,为公子裘。二之日其同,载缵武功。……

万物有序,这个序是重复的。天道无常,每个生命骤然结束的人都会有这样的感悟。婴孩啼哭,快死的人思索着遗言或不。战争有多残忍有多不公平,战争从来未曾离开过人类社会。我们以为我们短暂的寄居生命有多独特,不过是芸芸众生。我明白了“茫茫”的意思,生存的悲哀就慢慢沉寂。正如

六月之食郁及薁,七月亨葵及菽,八月剥枣,十月获稻,为此春酒,以介眉寿。七月食瓜,八月断壶,九月叔苴。……有月筑场圃,十月纳禾稼……二之日凿冰冲冲,三之日纳于凌阴。四之日其蚤,献羔祭韭。九月肃霜,十月涤场。……

《诗经:七月》是一首关于时间的诗。做什么做什么,既是秩序也是重复。《诗经》深谙重复就是节奏: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矣,於我归处。蜉蝣之翼,楚楚衣服,心之忧矣,於我归息。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心之忧矣,於我归说。因为重复,时间没有我们想象之中一样过去,二千五百年前的诗,我们都可以熟悉:读着想,咦,莫非是在写我?一次我在一列开往罗湖的列车,见到两个青年男子,一个在努力找并且苦着脸,另一个便骂他:吓,你返乡下都唔记得带身份证,你唔死都冇用。那个被骂的男子低声辩驳:咁係唔记得带。男子一直骂他:你唔死都冇用。你唔死都冇用。当时我觉得很好笑。《诗经:相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如果翻译成广东话,就是:哗老鼠都有皮,你冇底冇面,真係唔死都冇用。如果将男子骂他同伴没带身份证回大陆的话,翻成诗经,就是: 回而无证,不死何为?

又不是说什么伟大的文学是不朽的。文学当然朽,最好就朽,不然我现在岂不是要“寻寻觅觅 冷冷清清 凄凄惨惨戚戚”做其深闺怨女乎?不要搞我。我没兴趣。文学和其他社会物质一样腐朽,只不过人所能有的处境是那么的有限,我们又回到了从前的地方,朽不了。

请在烈火之中降临

如你何其细弱。如你荏荏袅袅,在微风之中荡离。如你气息轻微,如灯之灭如茜草之伤。你在细蓝的海水浮游,此刻你想到了沉没。你说:也曾想过不挣扎,就这样。但后来我还见到你,听到你稚嫩额声音在朗读  他们身上,有一个光明的正常气息,而我躺着,和那种生活,渐离渐远我知道你挣扎了还喝了极苦的海水,然后还是非常精细而幼弱的活着。

活着何其轻微

如你默默的关上门。我想象你最后一个离开办公室,你的高跟鞋得得的寂寞徘徊。你也曾想光明的活着,做一个安然的女子,虽然还年轻有时会想到一生,其实也并不坏。但你默默,生活并不如你所愿。你饱受情感的煎熬,形容枯竭。你承受着不舍与断裂。我无法想象你的哭泣。你不哭泣但你默默的在我面前,无话低头。

如在烈火之中降临

但我不相信有圣灵。我想你心如野草一样燃烧。

你静静的坐着面前摊着一堆财务公司也不知合法不合法的追数单张,四处影印的是你前天的照片。×××欠数$$$。前夫已经失了踪但债权人陆续有来。我又生了癌症,咽喉癌,正在做电疗,你静静的说。你双手搁在膝上眉拔得细细的,发好黄不知是染的还是因为电疗。你静了下来没有了话。生活何其艰难难得你无话可说。

你流了一滴泪,然后就干了。

只能是那么多,只能那么多。

在惶恐与寂寞之中,你想到俗世的安慰

我要结婚而且生仔,孩子不是我的。我有点呆,不知怎样答只好笑说,这一次倒有点新意。以往你总是给人骗没什么新意。我忽然记起有一次刮大风,你打电话给我说家里没电。我说我来接你来我家吧。你说不。我可以想象你在暴风雨中的黑暗小屋给我打电话。

你说要结婚我就想起那一次刮大风。

你从来不说寂寞或其他。像所有很坚强压抑的男子一样。我找着你时你咿咿哦哦,我问你是否在开会,还是在睡觉,你说:这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你说:孩子四个月大,不能等了。

结婚不结婚没什么事,每个人都可以结婚或不结婚。但我想你多次生意失败,做每一件事都困难重重,股票买边只跌边只,炒菜又炒得很难吃汤又煮得好咸,你和一个陌生的怀孕女子结婚并且唠叨着“我每天醒来都想着奶粉钱、奶粉钱、奶粉钱”,肌肉结实和你去按摩连按摩女子都惊艳你的男性身体,你看起来那么强但我却叨念着 生命的幼弱

在一个炎热的午后我见到你,我的小修士

到底人的软弱是否要在黑暗无人的教堂里面才可以因血成为意志,我的小修士。但你的上帝不是我的救赎。因此我不能亲近你的坚定,只能明白你的软弱。我问:你有软弱的时候吗?你问:软弱是什么意思?我说,譬如说,想离开修院。你说:年轻的时候比较多。现在已经不会再没有什么大的事情,可以令我做这样大的决定。我问:什么时候得到这种坚定?你说,四十多岁的时候。我问,那时候发生什么事情。你说:也没发生什么事情。只是那个时候,身边的人开始死了。

你在属灵的安静生活之中得到坚定。而我是属世的,因此只能明白软弱,并且承担……

我如何承担生命的细弱

如果我跪下,我膝盖骨碎裂的旧伤会痛。因痛而无法跪下,教堂的救赎也因此不存在:上帝静默无言,而我相信人死了什么都没有。如果我呼唤,你不会听到我并且继续在情感的虚妄之中虚耗生命;如果我听,你已经那么难只能静默无言:如果我碰你的发你一定会非常愤怒,因为你的发是你的软弱而你看起来是那么强;我无处可躲在属世的软弱之中我听到你说: 我们各人有各人的细弱 各自承担

我又不是小修士。我无法承担你。

St. Francis of Assisi in Prayer (c.1600s)

选自《后殖民志》,大田出版,2003.10

|黄碧云,香港大学社会科学院犯罪学系犯罪学硕士,香港大学专业进修学院法律专业文凭。 为合格执业律师。 曾任新闻记者、议员助理、开过服饰店等 。作品曾获第三届、第六届及第十二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小说奖、第四届香港中文文学双年奖散文奖、第六届香港书奖、第五届红楼梦奖等。

题图:©Lynette Yiadom-Boakye|A Passion Like No Other (2012)

排版:阿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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