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每个城市的地下通道似乎都有一些传说,灵异的,悲情的,古怪的。
广州天河路与体育东路十字路口下面的这条通道当然也不例外。在这里,行色匆匆的路人们会看见一位穿军装、站得笔挺,戴着生化防毒面罩的男人。他在网上被描述成一位50来岁,参加过战争的老兵。脚下摆着的士兵玩具总断手少腿则是他在战争中留下的后遗症,因为他的战友在一次伏击中全部牺牲了。
一位善拉小提琴,梳着背头扎小辫,颇有艺术家气质的老人被认为或许是某音乐团的首席,有着渊博的家世。有人笃定他不是一般人,高低得是个大学老师。
还有在通道里唱豫剧的老奶奶,人们曾认为她是被迫流落至街头卖艺的艺术家。有人很痛心,国内五大戏曲没落,传统文化保护岌岌可危!
在各种都市传说的加持下,这条长约100米,闷热无风的地下通道,一时间成了卧虎藏龙的宝地。
但在这个常住人口1800多万的超级大都市,他们其实都是最普通不过的一员。地面是闪着光的摩天大楼,飘散昂贵香水气味的大型商场,时髦精致的年轻人们。而地下三尺,是这座城市留下的缝隙,容纳失意的,衰老的,无家可归的人们。
文、图 | 李晓芳 编辑 | 王珊瑚 视频剪辑|沙子涵
主角
豫剧奶奶一辈子没当过主角。16岁进入河南老家的乡村豫剧团学唱戏,她只唱小配角,或是在主角对戏缺人时,到场边帮忙配一段。22岁成了家,生了两个儿子,她的人生目标变成给儿子攒钱,盖房,娶媳妇。到广州近三十年,她没有爱好,从不出门观光,只去过白云山,还是因为山上游人多,方便卖艺挣钱。
但在去年夏天,有人拍下她顶着烈日,穿长衫戏服,化浓重妆容,在街头唱豫剧卖艺的照片。她在社交平台上出名了,还上了广州当地的报纸,整整一个版面。她第一次成了主角。
她对出名这事说不上有太大感觉。她没上过学,不识字,连自己的名字也不会写,别人问起,就把身份证掏出来,上面的信息显示,她生于1958年,名叫冯变。她看不懂报纸上写了什么,只问“是写的我好事还是坏事?”听到回答是“好事”,她就乐呵呵的,放心了。
她每天照常往脸上抹白色底彩,涂到眼角的皱纹处,得用点劲抹匀。脸颊、眼皮涂上红色胭脂。一杆眉笔沾黑墨,描上两条浓黑的眉毛,一个略显粗糙的豫剧脸谱就扮好了。白发整齐拢进发套,戴上簪花,背上装着戏服、热水、卖艺布条的背包,挎上用来收钱的塑料桶,她拖着步子,一瘸一拐地出门了。
她工作的地点不固定,大致围绕天河路上的几家商场展开,视保安的驱赶力度与频次决定。那条地下通道算是她常去的工作场所。每天总有年轻女孩特意带上现金(她们注意到卖艺收款码是她儿子的头像,生怕钱到不了她手上),或是食物、卸妆水到地下通道。
这天她唱了一出《朝阳沟》,讲的是知青下乡时的故事。但说她在唱不太准确,她的右手伸进戏服里,摁开别在腰间的录音机。她没有开口,配着音乐小幅度地做了些动作,看起来有些随意。行人匆忙,大多只是瞥一眼,并不停留。录音机里正唱到青年下乡后的遭遇,“我好比失舵的船顺水漂流,走一步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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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变其实算不上艺术家。她入门太晚,从没演过主要角色。但在戏团里,到乡下演出一天就能挣十个工分,“比种地轻松。”过了四年,公社时代彻底结束了,戏团解散,人人需要各谋出路。没有别的技能,她跟着同母异父的姐姐一路卖唱乞讨,“就上人家门口唱两声,人家给点馒头、大米。”
结了婚,她和丈夫天天为钱吵架,“他给人盖房子,一天挣两块钱,还要吸烟,每天两盒1毛6,孩子还要读书,怎么攒住钱?”1994年,同乡们都在说,广州是个挣钱的好地方。她把两个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独自上了火车。
姐姐和戏团里的其他人慢慢也跟着到了广州,捡人流量大的地方,每日上街卖艺。冯变却不愿意再唱戏,“钱太少,每次打赏一毛两块,站一天几十块。”她和同乡去荒厂子里捡过垃圾,后来和丈夫每天打捞空水瓶,捡拾香烟盒,最多的时候一天能挣100来块。
但衰老最终夺去她拥有的为数不多的选择。丈夫在2008年得了癌症去世,她一个人拾荒还了治病的钱。后来孙子出生,儿子要求她回家。她把孙子带到3岁大,看着一个小乖乖逐渐学会说话、走路,同时切实地察觉到自己老了,左腿骨头总隐隐作痛,静脉曲张得厉害,上个台阶都需要扶着墙壁借力。她再也挑不动拾荒用的那根扁担了。
那年她60岁,她说还没到可以养老的时候。又干不动体力活,只能重新回到广州,捡起少年时的本领,在街头唱起豫剧。
冯变在地下通道卖艺。
“我们在这里跟老鼠一样”
天河路与体育东路沿着城市中轴线交错而过,附近坐落广州CBD,还有太古汇等数家大型商场,这个十字路口是繁荣的象征。最高峰时期,往来人流超过百万人次,一到晚上,路面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堵成一条蜿蜒的河流。
地下同样喧闹,人流熙攘,脚步匆匆。一个没了双手的男人挑着两箩筐鲜花叫卖,另一个年轻男人裸着上半身,磕一个头,看一眼匆匆而过的人群。
通道左侧传来悠扬的小提琴曲调。万长青正在拉《梁祝》,曲调哀怨。卖艺十年,这一直是他收益最好的一首曲子。
万长青今年六十整,一头夹杂花白发丝的半长发梳得整齐,在脑后扎个小揪。他来自乌鲁木齐,过去是个建筑工人。50岁时单位倒闭,他找不到新工作,索性捡起小时候自学的小提琴,在家练了半年多,出来挣钱。乌鲁木齐9月就开始冷了,“冬天零下十几度,搞不成。”他辗转到了温暖的广州。
万长青在地下通道拉琴卖艺。
他看到过网上有关他是大学老师,家世渊博的传言和猜测,没太当回事。地下通道里最不缺奇怪的传说,另一位74岁,同样拉小提琴卖艺的江西老头描述,曾有《广州日报》的记者经过,听到他的琴声,大为赞叹,专程到他的出租屋采访。报纸最后用了一个副刊版面报道他。但大半天下来,他拉的曲子翻来覆去也只有一首《新年好》,和不甚熟练的《梁祝》。
冯变找了个离万长青几十米远的位置,确保听不到琴声,才放下装备。“大家各是各。”她说。这是通道里不成文的规则。有次一个唱歌的年轻人把摊子摆她附近,她当场开骂:“我在这你还摆过来,我说他妈的你不知道要钱的规矩?快点滚!”当然也被人赶过,吴亮就曾经嫌她的唱戏声太吵,让她摆到别的地方,她只能照做,“那没办法,人家先过来的。”
吴亮是贴手机膜的,30来岁,微胖,留个寸头,是这里资历最老的人,摆摊贴膜已经有9年时间,“我们在这里能活得下去,就是跟老鼠一样,要偷偷摸摸地搞。”他不喜欢人们过多地关注这条地下通道,担心关注多了,城管会加大驱赶的力度。更糟的是,或许会引来更多想在这里摆摊的人,“我们靠这吃饭的,人多了大家都搞不了。”
因为媒体报道和社交平台,冯变可以说是地下通道里最火的人,每天都会有女孩专程找过来。“搞得像网红打卡,”吴亮吐槽。尽管所有人都不承认,但一些摆摊的小贩们对冯变的“热度”是有些不满的。有人说,是因为路人拍她时,常常会把他们也一起拍进去,他们并不喜欢。
另一个可能的理由是,大家觉得冯变不配获得如今的热度。“她就是假唱,放个录音机在那里,没技术含量的。你们就看她比较老,网上的故事又编一编,就愿意给钱。”吴亮撇了撇嘴,“她一天都能赚一千多块啦。”
冯变听说有人质疑她假唱,脸上的笑容淡了。她突然一曲接一曲地唱起来,不停歇地唱了近半个小时,额前后背都冒出一层薄汗。许多高音她已经唱不上去,一些唱段也经常卡住遗忘,但每一首,冯变说,都是我年轻时候学的。
她说自己年纪大了,在外待一天唱戏太耗劲,所以用了录音机。录音机里有一些是别人唱的,“有两首是我之前唱的录下来。”冯变说。至于收入,“周末一天最多也就300多,其他时候没那么多人,都是几十块,一百多。我上哪挣那么多钱去?”
但这些,她从来没跟地下通道里的其他人解释过,似乎也是没有必要的,“关键都是为了挣钱。同行是冤家,他都是不待见。”通道里所有卖艺、摆摊者之间都称不上熟悉,碰见时会打个招呼,偶尔分享一瓶矿泉水、半盒快餐,兑换一些零钱。但他们从来不知道彼此的姓名、籍贯、年龄,和背后隐藏的秘密。
冯变在地下通道,遭遇城管。
衰老的,失意的
地下通道里的人能列出一条又一条待在这儿的原因。但归根结底,是因为这儿能接纳他。
去年秋天,有时和冯变搭伴在地下通道唱戏的姐姐回老家了,把唱戏用的簪花全留给了她。戏团里和她最要好的小霞前两年70岁了,和她老伴一块回家,两人无儿无女,就住进了养老院。其余人年纪更大,如今已八九十岁,“都回家了。”在广州几十年,戏团里的老人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或者死去,只剩她一个人。
冯变还不能回家。她说大儿子不孝顺,自己和大儿媳处不来。小儿子倒是心疼她,但他在西安的银行上班,不能带家属,她暂时没法跟着。她只会用老年机,因此卖艺的微信收款账户就交给小儿子,“我让他帮我收着。小儿子很好的,有时候我不跟他要,他就给了,主动来问妈妈你还有钱没有。”
她需要钱。左腿骨质增生已经严重影响了她日常的行走、生活,站着唱一个小时戏,就疼得受不了,必须得坐下歇歇,用力揉一揉。她计划今年五一回家做手术,费用两万元。她自己攒的,加上好心的女孩们帮她筹集的钱,如今只有一万多块。“还不够就只能找小儿子拿钱,但现在再挣挣,给他减轻一下负担。”冯变笑着说。
和冯变一样,吹笛子的老陈也需要一点养老钱。他说自己86岁,开过刀,做过心脏支架手术,得过脑梗,还有糖尿病。他边说边摸出一个小药包,里面黄的白的,胶囊状的,粗略数过去,十几片药,“我每天得50块钱的药吃。”
三个女儿外嫁了,唯一的儿子给他看病花了几十万,没钱了,“我儿子还有儿子,他要去养活他的儿子。”老伴还能在家帮儿子,送孙子上学、做饭,而他好像已经贡献不了一点作用了。
老陈自嘲,“活不了几天了。”沉默了一会,他手指有些颤抖,将药片倒在手心,拧开矿泉水瓶,“但现在还不想死掉,就到广州。想死掉就买点药喝喝好了。”
老陈当了一辈子的农民,没正经学过音乐,会吹的几首曲子是小时候乡村乐团赞扬毛主席排的曲儿,他跟着囫囵学会了一点笛子。他就在冯变右侧十几米远的地方,铺几块白色泡沫板,摆上好心人帮忙打印塑封的收款码,旁边用另一块泡沫板写上,“求助一点食物和水。”他认字不多,“食”字直接写反了,还少了一点,多了一划。
老陈写的招牌
晚上他就睡在通道里。从河南老家过来时,他只带了几件衣服,一个路过的女孩看着不忍心,送了他一床被子和席子。有人赶就挪一挪,也不会真被撵出去,总有一个供他栖身的位置。“他年纪那么大,也可怜啊。”一位保安说。这就是城市里,给他们留下的一点缝隙。
这条缝隙也接纳失意者。每个周末,罗刚会穿一身军服,戴好头盔,背上火箭筒模型,在脚下摆好他的士兵玩具,笔直地站上五个小时。他从来不说自己在摆摊,他说这是在站岗。罗刚就是那个都市传说里的“老兵”。
实际上,罗刚36岁,当过两年普通步兵,正常退伍回家。他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战争,军队生涯里也没有过任何突出贡献。
他一年几乎卖不出几个士兵模型,但他也志不在此,中途有位妈妈带着孩子路过,凑上前想买个玩具。罗刚正和其他人讲到他在地下通道如何发扬士兵精神,直接抬手中止了可能完成的交易。他不停顿地接着讲,“我在这里起很大的作用,有什么突发事件,我能第一时间赶到处理,再通知派出所过来,就是发扬老兵精神,你两年兵没白当。”
而关于他的本职工作,起初,罗刚回答得非常迅速,“我没有工作。”
但在这里待得有些年头的人都说,他是附近的夜班保安。
他大约只表现出了零点几秒的慌乱,又迅速承认,“对,是业余(做)的。我老板跟我认识10年了,一直很支持我。”
罗刚就在附近的天河城上班,每天晚上盯着商场里的各个服装档口拉下闸门,熄灯,巡逻,日复一日。这样的工作太过无聊,他是半点不愿意多说。而不上班的时候,他又被家人催着,得踏实多赚点钱。他还是更愿意聊聊自己在地下通道里的生活。罗刚确信,这里才是他真正发挥价值的地方。
罗刚摆摊的士兵玩具
在地下通道,他说自己被很多抖音、小红书博主拍过,“不光广州,应该全国人民都看过视频。”在他的描述中,派出所所长认识,并敬佩他,冲他比大拇指,说他好样的;有消防队队员曾专程找过来,希望请他吃饭喝酒,可他还在站岗,职责所在,婉拒了。过路的许多孩子认识他,“10岁的小朋友都认识我,叫我解放军叔叔”。还有人找他拍电影,他没有去,因为不想演日本人,“我要演的话一定要真实,是正面人物。”
要是问,他在地下通道解决了什么突发事件,罗刚总结了半天,只能回忆起,那天冯变和一位拉琴的老人打架时,是他把两人拉开了。倒是一位路人记得,有一次看到他在通道出口的树边撒尿,“撒完了还很热情地指挥了一下骑共享单车的路人。”
还是要离开
通道里的人们总在离开。说不清是哪一天,那个倒立着弹吉他唱粤语歌的中年男人就不见了。剩下的人不会主动提起,也从不好奇他的去向。大家默认,他应该是回家了。
这里不缺新来的人,空位很快会被填上。老陈到广州才一个月,但他说,广州有很多好的地方。他喜欢广州温暖的天气,“我心血管供血不足,最怕冷一冷,心脏血管就不流通了。这里天很暖。”
他牙齿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因此也格外喜欢广州的食物,“每天吃肠粉,软软的。早上起来去喝粥。”他尤其喜欢广州的砂锅粥,白米煮得软烂香浓。“再一个广州的人很好,”老陈说,“尤其对老年人很好。”在地下通道里,常有年轻人给他送吃的喝的,他去买粥,店家看他年纪大,也总会在他碗里多添一勺。
等到彻底走不动了,老陈说,他就回老家躺着。“买点药喝喝好了。”他又说了一遍。
负责巡逻通道的城管戴着红袖章过来了,所有人安静又迅速地将地下摆摊的布一裹,提着东西四散撤离。万长青的小提琴声也戛然而止,拎起用来收钱的琴盒,把琴往里一塞,迅速离开通道。他没走远,就蹲在附近的花坛边,抽一根烟,等待城管离去,再回去拉琴。
他喜欢广州的这处地下通道,周围是高级写字楼,都是有文化的年轻人,他们愿意停下脚步听他拉一会儿琴。晚上9点半,他原本打算回家了。然而一位穿白衬衣的男士正好走过来了,万长青认得他,“他经常过来听我拉琴,有时候天天来。”他们从来没交谈过,但他愿意为这位熟悉的听众再停留一会儿。他又拉了15分钟,是他最拿手的曲子之一,《亲爱的旅人》。
从地铁站走出,穿过地下通道的人越来越多,万长青收了琴,不愿意再拉,“效果不好,人太多空间施展不开,而且都很匆忙,他不是听的人。”
万长青已经在广州待了10年。和老陈比起来,他还年轻,还得继续待下去。“我今年正式办退休,还欠单位好几年社保钱。”他说自己每月的退休工资大约只有一千元出头,“生个病就不够用。”他需要再挣挣钱。苦恼的是,“现在背个新谱子起码要三四天,不像年轻时候记得快。”
冯变也喜欢广州的天气,“不像河南那么冷,现在还要下雪。这里对我的腿好。”她也喜欢这儿的人,公交车站的人眼熟她,每次总主动招呼她到休息室里灌一壶热水;十字路口绿灯短,她左腿行走不便,有年轻人会主动挡在她身边,护送她过马路。
但不论如何,她最终还是得回家的。“我自己一个人在这不行。你头疼发烧的,走不动了,儿子管给你端个饭啊是吧。你在广州谁凑合你,哪个人伺候你?”
冯变说,小儿子对她很好,但等回了家,她想在儿子家附近盖间房子自己住,“盖房子不要太多钱,有砖头,我弟弟、姐夫会砌砖,不用请人。”她盘算着,这几年再赚点钱养老,“还是自己兜里有钱才安心,想花就花,不用伸手要。”
从拾荒到街头卖艺,几十年时间,冯变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广州。过去在冼村捡垃圾,她的拾荒路线沿黄埔大道,到石牌桥、天河南。沿途是闪亮的商务楼、酒店、外贸公司,她从不多看,“那些跟我没关系。”她挑着扁担,前后两个大麻袋,身形很显眼,但又沉默得像一道影子。
繁华的十字路口
如今她每天固定往返于居住的城中村,和工作的地下通道,没有更多娱乐活动。但她记得自己40来岁时,冼村的女房东硬拉着她到附近跳广场舞。她又把舞带回河南老家,大家都夸她时髦,“年轻人都说牛,你在外面还跳舞,回来还教人。”冯变仰着头笑得开心,整张脸舒展开来。
她很久没跳过舞了,如今老家的年轻人也没跳过她带回的广场舞,“早就被淘汰了。”她淡淡地说。
三十年来,她一直讲一口带河南口音的普通话。她不会说粤语,也几乎听不懂粤语。在城中村,人们大多来自江西、湖北、河南,粤语没有太大用处。冼村改造,她只知道房东得了不少钱,其他的“没仔细问,和我也没关系”,城市变动对她的影响只是,需要换住处了。后来,戏团的人都离开了,只剩她,还住在广州城中村,540元一间的出租屋里。
她所有的行李,用一个背包就能带走,几件换洗衣服,唱戏的录音机,一小袋化妆工具,治疗冠心病和高血压的药。60多块钱买的电饭煲可以留给河南邻居。她从不添置大件物品,一直像是这座城市的局外人。
她给自己定的离开时间是70岁,“那时候就干不动了,不唱了,回家养老。”
夜晚10点,十字路口中央巨大的LED屏幕在闪烁,写字楼还亮着灯,商场开始清人。冯变夹在人群里,佝着背,动作迟缓地收拾卖艺的家当,脸上厚重的底妆有些斑驳了。她挎着塑料桶,一瘸一拐地去赶夜班公交。
没有同伴了,她也不觉得孤独,“每天收工都10点多,洗洗睡觉就到凌晨了,躺下就睡着了。不孤独。”10来平米的出租屋里大部分时间是安静的,近两个月蹿进一只老鼠,倒是常常能闹出一些窸窸窣窣的动静。她听着那声响,什么也不想,就在黑暗寂静里缓慢合上眼。
(除冯变外,其余人物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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