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你叫什么名字?”
“丘心蕤。”
“年龄?”
“20岁。”
他噗嗤笑出了声。仔细瞧,他今天新剪了短发,清爽干净,露出光洁的额头与浓黑的眼。在楼梯间昏黄的灯光里,他笑起来眼睛发亮,如篝火里最后一点余烬。
“小姐。”他这样称呼我,好似一位老派的绅士,“你若是有二十岁,那我怕是已经七老八十了。”
他穿黑色羽绒服,牛仔裤,运动鞋,手上提半斤猪肉一小捆葱,看起来晚饭是要包饺子的。但白天他不是这样的,白天他穿一身漂亮挺括的藏蓝色西装,在街对面租一间不大的铺面,开了一家心理诊所。
他似乎很有些能耐,诊所生意红火,顾客络绎不绝。愁眉苦脸的人走进去,再笑着走出来。
他是一位心理医师,对我来说,这职业同电影里的巫师差不多。我想象他在他的诊所里架起一口大锅,随便丢些癞蛤蟆毒蛇之类的东西进去,煮成一锅翻腾着五颜六色气泡的毒药,给每个走进去看病的人喝一杯,让他们忘记一切忧愁,回去睡个好觉。
若人人都能找到一位治疗忧愁的医生,这世上将不会有痛苦存在。
我只有十五岁,可我的痛苦却好像二十岁那么大。
我三五步跳下楼梯,赶在他进门之前,跳到他身边。他瞪大眼睛看我,“你不冷吗?大冬天怎么能只穿一件T恤呢?”
我双手扯着T恤下摆,冲他不好意思地笑笑。我是被继父从家里赶出来的,因为他要揍我妈妈,又不想我哭得太大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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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穿着T恤短裤,在楼道里哆哆嗦嗦站了快一个小时,没有人出来关心我会不会被冻死。
继父在屋子里揍我妈妈。对门那户人家厨房里传来炖肉的香气。楼上有人在练习钢琴曲。远处菜场摆摊的小商贩在放热闹欢快的音乐。
说到底,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
见我冻得发抖,他脱下自己的羽绒服,帮我披在肩上。我仰头露出感激的笑。他默默盯了我片刻,若此刻有月光,他的眼睛该是湖心最亮的那一抔影子。
这时,我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响了起来。我感到窘迫极了,脸颊发烫,不敢同他对视。正尴尬间,忽地听见对面的他肚中也发出相似的哀鸣。
我抬头看他,发现他也在看我。我们的目光在昏黄灯光里相碰撞,然后一起大笑出声。
“忙了一天了没吃饭。”
他揉了揉鼻头。羽绒外套给了我,他里面只穿一件薄毛衣,缩着脑袋说话,好不可怜。
“你会包饺子吗?”他忽地问我,“若是有人帮我,一定能早点吃上饭。”
我点了点头。
他笑,伸手揉我头顶乱发,姿态无比亲切自然。
“好极了,那么我们来包饺子。”
他取钥匙,打开家门,侧身将我让进去。他先一步打开了屋里的灯,弓身拿拖鞋给我。他的屋子很暖和,很明亮,让我一下子鼻头酸涩起来。
就好像在暴风雪夜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敲开了一扇有光的门。
2
他叫陆博远,三十五岁,单身未婚,是一个做饭的手艺堪比饭馆大师傅的心理医师。
从那天他从门口把我捡回家开始,我们的命运便注定了要紧紧相连。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而他是照进我生命里的一束光。
继父殴打母亲,或母亲上夜班,继父外出赌博的日子里,我会去他那里蹭一顿晚饭,或是借他家的客厅睡觉。没有人责怪我一个年轻女孩儿在陌生男人家里过夜,只有一次,母亲赌在他诊所门口,骂他诱拐了她的女儿。
因为我母亲的撒泼,他第一次对我关上了门。我在他紧闭的门前哭泣,隔着门向他说对不起。他不肯开门,我就在门口的台阶上静坐。我把自己蜷成一团儿,像纸箱里的小狗那样,等待他出来认领我。
我从没有那样害怕过,怕他不要我。我颤抖到双手痉挛,心想如果我可以就这么死去,是不是于他于我都会少许多麻烦。
后来他还是开了门,铁青着脸将我请进去。他说,我们应该好好谈一谈。我打断了他,提出要借用洗手间。反锁好门后,我从洗漱台上找到了他的刮胡刀,干净利落地割破了自己的手腕。
过了不到半小时,他发现不对,破门冲了进来。我流了很多血,鲜红的热烈的,一大片,渗进洗手间的瓷砖缝隙里。一个人怎么可以流这么多血?我想向他多说一声抱歉,抱歉我弄脏了他的地板。
他将我紧紧抱在怀里,无惧我的血染脏他的衣裳。
我还来不及道歉,他却先哭了,哭着对我说对不起。
我听见自己在轻轻叹气,“人生总是那么痛苦吗?还是只有小时候是这样?”
他回答我:“一直如此。”
后来,不知他跟我母亲说了什么,她再也没找过他麻烦。
我在他家里待的时间愈来愈多。他的书房里有我的作业本与书包,蓝光机里塞着我爱的碟片,洗衣篮里有我洗澡后换下的脏衣服——他会帮我洗干净,晾晒好,挂在他的衣柜里。
他的屋子是一座老式的复式公寓,连着一间地下室。他说这是父母留给他的产业,他不舍得轻易搬走,哪怕这座老楼时常断电停水——有一次,他陪我大半夜看恐怖电影,看到一半忽然停电,惹得我与他一齐尖叫起来。
他常感叹我的年轻,十五岁的女孩,尚不及他一半大,看见我就像看见他的女儿一样。他这样说,其实是在暗示我,我们之间也仅止于这样的关系,不可能再近一步。
他不会明白,他口中的年轻是我的耻辱。我恨不得快点长大,快些变老。我有一颗苍老的灵魂,我年轻又脆弱的躯壳不配盛放它。
我讨厌他以父亲的角色自居;讨厌他在楼上传来继父与母亲的争吵声时故意把电视声音调大,或是大声开玩笑;讨厌他替我处理被继父揍出的伤口时眼里的疼痛;讨厌他小心翼翼的温柔,当我是一樽瓷瓶,稍稍一碰就碎了。
我的亲生父亲抛弃了我们母女,继父是个酗酒赌博打女人的禽兽。我没有父亲,更不需要父亲,最不需要的,就是他可怜我,把我当成他受伤的宠物一样。
“丘小姐。”
他仍喜欢这样称呼我,带点轻佻,有些滑稽地。
“那你希望我怎么看你?”
“我可以做你的情人。”我平静地直视他的双眼。
“别开玩笑了。”他举起双手,一脸怪相,“你未成年!我会因为诱拐你而被抓起来!”
“可你没有诱拐我。”我不高兴了,“我是自愿的。你可以等我成年再与我结婚。”
他大笑起来,笑得前仰后合,试图像往常一样伸手揉我的头顶,被我闪开了。
“心蕤,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
他笑着说。
我不知道他为何笑,以为他在嘲笑我幼稚。但他忽然止住了大笑,认真地望住我。他浓黑的眼睛也似光照不进去的深渊。
“不过我喜欢你。”
他张开双臂,轻轻拥住我的肩膀。
“你是我在这世上最喜欢的人。”
3
可惜的是,我不能一直待在陆博远家里。我有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每当那个时候,我总是早早吃完饭,把自己反锁进房间里,戴上耳机,把音乐声放到最大,不管外面有任何动静都不去听不去看。
但这样也不安全,有一次我惹恼了继父,他踹开了我的房门,将我揍得断了两根肋骨。
母亲看男人的眼光总是很差,她愚蠢又懦弱,离不开男人,却一次又一次被男人欺辱、抛弃。
她嫁给继父时,我已经有十岁,她也过了三十,虽然尚有姿色,但连她自己也清楚,那不过是暂时的。美丽最易遭催折,是世上最靠不住的东西。她没有可傍身的生活技巧,只能依靠一个个男人,待她年老色衰,也便只剩下绝路。
继父曾是一位建筑承包商,颇有些资产。后来他不求上进,迷上赌博,几经挥霍,终于散尽了积蓄,还欠了一屁股债。
母亲不得不同时打好几份零工帮他还债,而他真正是个混蛋,又染上酗酒的毛病,看母亲百般不顺眼,认为她是个扫把星,给他带来了霉运。
母亲一开始还会与他争吵,但他毕竟是个男人,酒劲上来了便挥舞老拳,将母亲揍得浑身淤青,苦不堪言。最严重的一次,他用折凳打断了母亲数条肋骨,让她内出血,在医院躺了两个礼拜。
自那之后,母亲也不敢同他争吵了,在家时尽量避着他。他揍不到母亲,便把拳头伸向了我。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每天都带着乌青的眼眶上学,遭同学耻笑时都不敢还嘴。我身上有更多伤痕淤青,若展示给他们看,一定会吓得他们连笑都笑不出来。
我尝试同邻居沟通求助,但居委会不痛不痒的调解,使得继父把他所受的窝囊气变本加厉地从我们母女身上讨回来。
我更不敢报警,因为他曾用菜刀威胁过我,若我敢踏入派出所半步,他马上砍死我与母亲然后再自杀,反正他这辈子也没什么好活了,不怕多一两个垫背的。
日复一日,我活在没天光的夜里,若不是遇见陆博远,我此生都不会再看见光明。
我幻想过有一天,我与母亲都能从继父身边逃开。她亦是个可怜的女人,若她抛下我独自走掉,我也不会对她有丝毫怨言。
母亲离开那一日,恰好是我十六岁生日。我的生日在冬天,每年到了这个时候都会下雪,今年也不例外。
我不指望母亲与继父会帮我庆祝生日。陆博远定了小小一个蛋糕给我,还买了菜,预备煮火锅吃。他不说帮我庆生,怕我有负担,只说自己馋蛋糕馋火锅了。我明白他,他对我的每一点好,我都会记下。
我该一放学就留在陆博远家,我不该心存幻想,希望母亲会对我说一两句真心的祝福语。
我上了楼,用钥匙打开门。一进屋,我便察觉出了异样——因为客厅里的酒臭味太浓烈了,几乎要令人窒息。
出事了。我下意识觉得不好,就要往门外走,但继父忽然出现在我身后,关上了大门。
他笑着向我走来——自我来到这个家起,他从未对我笑过。他此刻的笑脸于我来说,只能用阴森可怖来形容。
他走近一步,我退后一步,直到后背贴上墙壁,退无可退。他许久没整理过仪容,一头油腻的乱发,脸上胡子拉碴,双眼充满鲜红的血丝,邋遢潦倒如街上的流浪汉。
“心蕤。”他叫我的名字,试图用藏污纳垢的手指触碰我的脸颊。他张口说话,一股污浊的酒气熏得我直欲呕吐。
他吓着我了。他用那双充血的眼睛看我时,目光是混浊且疯狂的。
“今天是你十六岁生日吧?爸爸给你准备了礼物,你要来看看吗?”
他伸手一指,方向是铺满一地凌乱衣物的卧房。他眉梢有新鲜的,指甲划出的伤口,那血缓缓渗出来,让他的笑更加森然诡异。
“妈妈呢?”我问他,同时听到自己可怜的哭腔,与牙齿打战的声响。
“你妈妈走了。”
他靠过来,张着双臂,似乎想拥抱我。我敏捷地一弓身,从他胳膊下溜走。我不想被他碰到,但我吓坏了,全身都在颤抖。我能预感到危险临近,却无力逃走。
“现在就剩你与爸爸相依为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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