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寅:六如居士的如梦人生(下)_唐寅_苏州_文士

“士可杀也,不可再辱”,唐寅这么说着,不去赴任所谓的“浙藩小吏”,回到了故乡苏州。弘治十三年,他画了《骑驴思归图》,画上一位行者被沉重的行李压弯了腰,正颤颤巍巍地走上崇山峻岭之间的木桥,画面丰富、细腻,有南宋院体遗风,却难掩萧索凄凉之态。

(明)唐寅《骑驴思归图》,上海博物馆藏

原本应该是他的避风港的苏州,这时却没有给予他足够的支持与抚慰。昔日名动全城的天才唐寅,如今除了文徵明、祝允明这样的友人还愿意相信他之外,几乎是千夫所指。第二任妻子与他离异,他干脆再次离乡,启程游历闽、浙、赣等地。

名山大川的陶冶与洗礼,为他日后在山水画上的成就提供了坚不可摧的基础。但也许是旅途劳顿,加之此前身心已受重创,唐寅再回到苏州,就病倒了,很久才见好。这时他的弟弟唐申,要与他分家。

这是弘治十六年,唐寅三十三岁的时候,他画了《风木图》。画上一位文士以袖掩面,坐在两棵枯木之间,狂风怒号,枝桠被吹得歪向一侧,文士也蜷着身体,正瑟瑟发抖,面色凄惶。

(明)唐寅《风木图》,故宫博物院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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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木”原是典故,出自《韩诗外传》,比喻父母亡故,不及奉养。此时唐寅失去的,何止是父母呢?

所幸,此时的苏州待他要好过此前。

其实有明一代的江南,与千里之外的首都不对付,差不多是从张士诚与朱元璋对立的时候就开始了。朝廷对江南施以高压,但没能换来绝对的服从。吴中的才子们始终不满禁锢思想的八股,兴起复古之风来对抗。“文必秦汉,诗必盛唐”,唐寅能像阮籍,反而正是具有了魏晋风骨。他的书画又确实出类拔萃,就靠卖文画为生,建起桃花庵,自称“桃花仙”。

他在桃花庵里种花,花开时邀祝允明和文徵明一起来吟酒赋诗。有时,他突然就大叫着,痛哭了起来。

花朵凋零,他让小僮把花瓣仔细收拾,盛在锦囊里,葬于药栏东畔,并写《落花诗》相送。若要论资历,他就算是林黛玉的前辈了。

(明)唐寅《行书落花诗册》局部,苏州博物馆藏

唐寅四十五岁时,突然收到了江西宁王朱宸濠的邀请,银子与聘书俱全,好像命运折腾他到这种地步,终于该好转了?

然而,唐寅在宁王府待了一阵,就察觉出了宁王有反心,一旦宁王真的起兵造反,自己将是灭顶之灾。于是他再次抛弃尊严,装疯卖傻,终于被宁王放归。别人说他“狂”,说他“疯”,其实他的清醒与理智,从来也没彻底失去过。

后来宁王果然造反被俘,他在这之后画的《落霞孤鹜图》,被认为是意有所指。画上所题“曾借龙王一阵风”,这“龙王”应该就是“宁王”。

如果宁王不反,他很愿意借宁王这“风”,再走上仕途。唐寅自己还说:“人言死后还三跳,我要生前做一场。”无论如何,人生夙愿,总是难以放下的,更何况这也不是利欲熏心,只是读书人治国齐家平天下的纯粹理想罢了。哪怕是“猖狂”出名的阮籍,若能有个相对正常的环境,他难道还会坚持避世,不愿为官吗?

为此放手一搏,并不可惜,哪怕不成,只要自己还是那个唐寅,至少就没有辜负自己。甚至他还想过当侠客,“眼前多少不平事,愿与将军借宝刀”,“老铁”祝允明可太了解他了,就真的给他送过剑。不过两人没有真的仗剑行侠,倒是在听说盐使课税过重后,扮成苏州玄妙观的道士去唬人,两人一唱一和,绕舌似的把盐使唬得一楞一楞,还从苏州府里拨了五百两银子给他们。

宁王一事,终于让唐寅彻底放下了对仕途的念想——因为已然全无希望。他沉沦市井,诗文变得俚俗易懂,画得一手好人物,却更愿意去画妓女与不幸的女子。他画被崔涯与张祜两位名士贬低又无可奈何的李端端,画聪慧贤德却被皇帝冷落,手持纨扇悄然立于树下的班婕妤,还画道貌岸然,与美人秦蒻兰亲昵赠词后第二天就翻脸不认人的陶榖,一幅《陶榖赠词图》,正画他看着秦弱兰心神激荡的模样,至于他将在第二天的宴席上被当场揭发,面红耳赤的后续故事,唐寅在画上题诗嘲讽:“当时我作陶承旨,何必尊前面发红。”边上赫然盖着“南京解元”的印章。

(明)唐寅《陶榖赠词图》,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的最后一位妻子沈九娘,也来自青楼,但唐寅并不把她当妓女看待。唐寅的人生里从没有过什么秋香,甚至因为“江南第一风流才子”名声在外,“九娘”竟被认为是他的第九位妻子。沈九娘懂唐寅的才情,全力支撑起他的生活。苏州闹水灾时,唐寅的画随之滞销,家里困顿到连柴米都没有着落,沈九娘苦心操劳,终于一病不起,溘然长逝。

沈九娘死后,唐寅写了《绮疏遗思》十首,写沈九娘用过的针、刀、尺、绣床等等,绵密的伤痛浸润在每一个字里。他彻底皈依了佛法,按《金刚经》的“六如偈”,为自己起字号为“六如居士”。

佛性入画,让他的画作不温不火,恬淡自然,像《桐荫清梦图》里那个闲坐倚上闭目养神的文士,似乎就是他自己,真的六根清净,闲适自在了。

(明)唐寅《桐阴清梦图》,故宫博物院藏

然而他还是清醒着,知道那不是现实。《伯虎自赞》这首诗,就是他在试图分辨:

“我问你是谁,你原来是我。

我本不认你,你却要认我。

噫!

我少不得你,你却少得我。

你我百年后,有你没了我。”

一个被浓墨重彩地渲染的,超脱一切的“你”,一个仍被现实拘束,苦中作乐的“我”,“你”“我”本是一体。

(明)唐寅《烧药图》局部,台北故宫博物院藏

唐寅晚年罹患肺疾,据卷末唐寅自题,及拖尾祝允明(医师陆君约之仁轩铭),可知是唐寅向陆医师求药的答谢之作,时间约在四十九岁前后。

唐寅五十岁后就被疾病缠身,不太能作画,生计更成问题。五十四岁那年,终于到了终点。

他的亲家王宠与文徵明、祝允明凑钱给他办了葬礼,祝允明起草墓志铭,王宠亲自书写。但他的绝命诗说:“阳间地府俱相似,只当漂流在异乡。”

哀悼声声里,他再次启程了。沈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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