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丨贾嘉
编辑丨白话日报
排版丨二水
红娘这个词，一直是中国文化里婚恋中介行业的专业代称。而且，比起更有包办色彩的媒婆和宿命色彩的月老，红娘这个角色，多了几分自由奔赴的意味。
昔人看《西厢记》，觉得红娘真是莺莺与张生自由爱情的完美助攻，但能叫助攻，前提是有情人终成眷属的喜剧结尾。细看元稹《莺莺传》这个原始版本的话，不难发现，在崔莺莺的真故事里，红娘扮演的角色不是中国好闺蜜，而是防火防盗防闺蜜那种背刺型。
林黛玉是《西厢》粉，她曾经羡慕崔莺莺说——虽然她薄命，还有孀母弱弟；但我什么都没有。但其实莺莺也有该羡慕黛玉的地方，因为宝玉比张生强10倍，紫鹃比红娘强10.5倍。
张生看上了崔莺莺（的美色），买通红娘想私下成其好事。红娘开始还问他说：你对崔家有恩情，又有亲戚名份，名媒正娶不香吗？张生的回答是：若因媒氏而娶，纳采问名，则三数月间，索我于枯鱼之肆矣——求亲礼仪太繁琐，没有三个多月走不完流程， 远水解不了近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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插一句题外话，红楼作者黑过这种“远水解不了近渴”的急色嘴脸。在馒头庵里，秦钟强行非礼小尼姑智能儿的时候就是这么说的。智能图他解救自己出火坑，但秦钟只想图一时痛快。最后呢，两个人一死一失踪。著名投资人查理·芒格老师一直说，他的成功的秘诀就是 延迟满足。因为能接受延迟满足的人才能做时间的朋友，享受到时间的复利。——我是这么理解的，延迟满足未必能让你像芒格老师一样有钱，但也许能让你三思而后行少干点蠢事。
因为张生不肯延迟满足，就想立刻马上得到崔莺莺的人，红娘 主动给他出主意说：姑娘这人 贞慎自保，听不得非礼的话，但她是个 文青，你可以写情诗来勾引她。
于是张生一通创作猛如虎，又写诗又爬墙，终于在某一天，红娘把莺莺小姐送到了张生的床上。
后面的故事我们都知道，张生对莺莺，不但始乱终弃，还像某位失德明星一样到处对朋友炫耀这段艳遇，说莺莺是妲己褒姒一样的祸水妖姬， “予之德不足以胜妖孽”——我不敢娶她是因为看透了她的本性。
林黛玉的丫鬟紫鹃，往往会被看做是宝黛之间的红娘。而且，紫鹃确实用尽了自己所有的力量，想要促成黛玉的终身大事。她在全书最高光的场面，就是试探贾宝玉。
那是一个春日下午，贾宝玉去找黛玉，恰逢黛玉午觉，看紫鹃穿着件单衣在回廊上做针线，便过去打听黛玉咳嗽的病可好些。因为紫鹃只穿着件单衣和背心，宝玉 “伸手在她身上抹了一抹”，说哎呀你穿太少了，小心也病了。
不料紫鹃 突然变脸：从此咱们只可说话，别动手动脚的：你一个大男生总跟我们女生拉拉扯扯，叫人看着不尊重。 各种别有用心的坏人总在后面说咱们坏话，你从不放心上，还以为自己是小孩子嘛？姑娘常常吩咐我们别和你说笑。她最近已经在尽量离你远点了，你没发现嘛？
说完干净利落闪人，把宝玉晾在原地发呆——直呆了一顿饭工夫。
但事情还没完，紫鹃听小丫头雪雁说了宝玉发呆的情况，又来寻他说话，再灌一剂猛药。
宝玉向紫鹃透露，自己去向贾母和凤姐报了备，给黛玉申请了每天一两燕窝的福利。本来，黛玉的燕窝是宝钗私下供给的，但宝玉细心，想到宝钗终究是客人，无法保证可持续供应，现在变成自家常例，吃个两三年，黛玉的病也许就好了。
紫鹃：在这里吃惯了，将来回苏州老家，哪有闲钱吃这个？
宝玉：%&*进入乱码状态。
在宝玉的心里，默认宝钗是客，总有一天会离开贾府；同时默认黛玉是自家人，这辈子都不会离开——从这里其实就能看出他心里红白玫瑰各自的分量。但紫鹃的话一针见血地戳破了他的幻象：黛玉姓林不姓贾，从法理上她的监护权还在林家。即使黛玉父母俱亡，林家也是书香世族（意味着有对黛玉负起责任的意愿、能力和责任）。
还有一句补刀，只为证明黛玉已有去意：“前日夜里姑娘和我说了，叫我告诉你，将从前小时玩的东西，有他（她）送你的，叫你都打点出来还他（她）；他（她）也将你送他（她）的打点在那里呢。”
宝玉听了，便如头顶上响了一个焦雷一般。紫鹃看他怎么回答，等了半天，见他只不作声。恰巧此时晴雯来找宝玉，紫鹃便把 “一头热汗，满脸紫胀”的宝玉交给晴雯带了回去。到了怡红院，袭人一看，好好一个人说疯就疯了。“发热事犹小可，更觉 两个眼珠儿直直的起来，口角边津液流出，皆不知觉。给他个枕头，他便睡下；扶他起来，他便坐着；倒了茶来，他便吃茶。”宝玉的奶妈李嬷嬷被请了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摸脉，宝玉一点发应也不给，疼也不喊，问也不答，吓得李嬷嬷捶床捣枕大哭：“这可不中用了！我白操了一世的心了！”
紫鹃跟着袭人到怡红院来看宝玉的时候，贾母、王夫人、薛姨妈一干长辈已经全到了。贾母一见了紫鹃，便眼内出火，骂道：“你这小蹄子，和他说了什么？”
紫鹃刚辩解了一句，宝玉“哎呀”一声哭了出来，然后一把拉住紫鹃说： “要去连我带了去！”
紫鹃伪装成玩笑话的试探，本来只是针对宝玉，但她可能低估了宝玉的反应。宝玉一手拉着紫鹃不放，一面上演了一系列无厘头戏码：
• 贾府的两位大管家林之孝家的和赖大家的都来看望宝玉，外边通报进来，宝玉听见“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宝玉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了！”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都打出去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儿。孩子们，你们听了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
• 宝玉又一眼看见了十锦槅子上陈设的一只金西洋自行船，便指着乱说：“那不是接他们来的船来了？湾在那里呢。”贾母忙命拿下来。宝玉把船掖在被中，笑道：“这可去不成了！”一面说，一面死拉着紫鹃不放。
真·喜剧人贾宝玉的出众演绎下，“恐林症”和“晕船症”成了大观园保留段子，连大气的湘云都有点小小的酸意，用这个梗打趣过宝玉黛玉各一次；贾母威胁太医说“治不好就拆了太医院大堂”的段子，在金庸先生小说《书剑恩仇录》里还化用过。可见这段故事有多深入人心。
宝玉是真疯，还是装疯？或者起初真的走火入魔，但在何时恢复神智？书中没有明写，但暗戳戳说了一句 “宝玉心下明白，因恐紫鹃回去，倒故意作出佯狂之态”——想来作者也不愿意贾宝玉被人真看成一个实心眼的傻子，忍不住要露一露他的聪明机智。
所以，至少紫鹃试玉的后半段，就是一场无预谋但有默契的双簧戏。
对于宝玉来说，他已经通过情悟梨香院看清楚了自己的内心，但他也一直缺少一个表达自己心事的机会，不管是向黛玉认真承诺，还是向长辈们透露想法。借着这次发疯，他不但和黛玉之间达成了交心的结果，而且用一种 隐晦的表态方式，向所有人表明了自己的择偶倾向，给所有人心里种下了一颗种子。因为有了这颗种子，真正在意宝玉的人，在为他考虑终身大事的时候，很难完全把黛玉这个因素排除在外。
紫鹃试玉这一段，每个人的心理状态都要细读才能明白。
贾母知道事情原委时，流泪道： 我当有什么要紧大事！原来是这句玩话。你这孩子（指紫鹃），素日是个伶俐聪敏的，你又知道他有个呆根子，平白的哄他做什么？
老太太定性了，薛姨妈有眼色地帮了个腔：“宝玉本来心实，可巧林姑娘又是从小儿来的，他姊妹两个一处长得这么大，比别的姊妹更不同。这会子热剌剌的说一个去，别说他是个实心的傻孩子，便是冷心肠的大人，也要伤心。”
耐人寻味的是，宝玉的亲妈王夫人一句话没说。想起之前也只跟宝玉说了一句玩笑话的金钏儿下场，真是替紫鹃捏把冷汗。幸亏她是贾母一手带出来并安排到潇湘馆的人，处分权在贾母手上。贾母气怒攻心时骂她 “小蹄子”，恢复理智以后叫她 “你这孩子”，颇能看出护犊子之意。
有人觉得，贾母和薛姨妈口头上都把这事定性为小孩子玩闹，是对宝黛感情的强行否定。这个论断有点拿现代理念要求古人，无论长辈们内心怎么定性，但宝玉与黛玉的感情在那个场景下，必须是封建主义姐妹情。这是关乎大家族脸面名声的大事。
但无论在场领导们各自内心怎么波涛汹涌，紫鹃这次的策划，都算是完成了既定目标： 1、替木石姻缘发言；2、逼宝玉表态；3、把一切表态都建立在不损害黛玉立场和利益的前提下。其中第三点尤为重要——贾母曾经狠批过各种才子佳人小说， 主旨是一个体面的女孩子不应该主动表达对男子的恋慕，不然就不是佳人，而是做贼了。放在今天的眼光看，这是生而为人基本需求的无视。但在那个时代，是一种不容置疑的正确，也是一个人为了获得家族的保护而让渡的权利。元稹的好基友白居易写诗说：聘则为妻奔为妾，慎勿将身轻许人。简直就像是写给崔莺莺的——谁先主动对未来影响大了。
紫鹃试探宝玉时说的话，首先让黛玉站稳了自己林家女儿的立场：表兄表妹年纪大了自当避嫌，林家女儿终究要由林家决定终身大事。时刻准备着打包回家云云，哪怕是有人现场录了音放出来，也丝毫不损害黛玉的名誉形象。
哪怕紫鹃跟宝玉交心的时候，说的也是自己的小算盘：我不是林家的人，和鸳鸯袭人一样都是老太太团队出来的，但林姑娘对我恩情深重，我也希望永远不和她分开，但林姑娘总有一天要出嫁的，而我全家都在贾府， 我如果不跟她一起走，辜负了我们素日的情长；若去，又弃了本家。所以我疑惑，故说出这谎话来问你。
其实，细看全书的时间线，我们都知道，紫鹃为什么急了：第三十六回，人尽皆知袭人已经内定升职准姨娘；第五十回，人尽皆知贾母看上了薛宝琴，动了给宝玉提亲的心思；第五十五回，王夫人亲自安排了薛宝钗会同李纨、探春三驾马车代管内务，怎么看都像女主人的岗前实习。所以，五十七回的紫鹃试玉， 既有必要性，又有紧急性。
尾声：尽人事之后，才可以说听天命
从怡红院归来的紫鹃劝黛玉说：我一片真心为姑娘愁了几年。趁老太太还明白硬朗的时节，作定了大事要紧……将来哪怕嫁什么公子王孙，怜新弃旧反目成仇狗血戏份多了去了。像姑娘这样娘家没什么人关心的，没了老太太作主，也只是凭人去欺负罢了。所以说，拿主意要紧。
黛玉嘴上不肯应承，但心里明白。但是她能主动做的东西，实在是太有限了。
黛玉借玩笑的机会，主动提出认薛姨妈为义母，这也是 她在人情世故方向努力的极限。她需要一个除了贾母之外，在她终身大事上有名义话语权的人。
薛姨妈也主动说起：前几天老太太想把我家宝琴配给宝玉，但宝琴有婚约了，我正愁没人可给，现在我认了个新女儿，正好配宝玉。紫鹃突然跳出来：姨太太既有这主意，为什么不和老太太说去？ 这个直击灵魂的问题，也是紫鹃能为黛玉姻缘暗中出力的极限。
尽了人事最大努力，才可以坦然地把命运交给时间。不管木石计划以什么样的形式收尾，拥有紫鹃的人生，是林黛玉小姐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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