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漪没想到,打开云端存储软件的那一刻,竟然像被晴天霹雳劈中了一般。
为了在工作的电脑、几部手机和平板之间同步数据,以及存放越来越多的照片,吴漪使用了一款叫“微云”的软件。和百度网盘、115、iCloud、Dropbox 等国内外软件一样,腾讯的这款微云具备了相册自动备份的功能。而一打开手机 app,除了各种能一键操作的功能图标以外,app 还设计了很多有趣的模块,其中一个叫“往年今日”。
顾名思义,这个功能就是从云盘里存着的茫茫多的照片里,挑出几年前“今天”的照片,像回忆的相框一样展示在界面上。
“平时这个功能还挺有趣的,”吴漪说,“但有一天我打开它的时候, 一眼就看到了我爸葬礼的照片。”
看到葬礼照片的那一瞬间,吴漪的心顿时被揪了起来。年纪不大的父亲癌症去世,对她而言是相当沉重的打击,而葬礼那一天的凝重、悲伤与挣扎,随着这个“往年今日”,从心底翻涌了上来。痛苦的记忆闪回,她迅速关掉了 app,许久才平复了心情。
葬礼的当时, 她只是想拍些照片做个记录,那些照片除了默默躺在存储深处,并没有发布在任何地方。“我觉得我也不会去看,也不想去看。”吴漪说,“但我舍不得删,下不去手。删了我会有愧疚感。”
吴漪说,手机里的所有图,照片、截屏、存图,都会在后台被同步到云盘里。在我们聊着的间隙,她又打开了 app,四年前的“往年今日”是一串截图,依稀能辨别截屏里是一段聊天记录和朋友圈截图,记录里的言语甚是不愉快,像是一场争论。她苦笑一声,退出了 app 界面。
电子记忆问题一:
能别“强行提醒”吗?
将存放于云端和社交网络的“电子记忆”时不时翻出来,似乎成为了一个设计潮流。百度云盘里也有这个功能,除了往年今日,还有“照片故事”,比往年今日的“相框”更进一层,将过去某段时间的照片做成了相册,还起了名字。打开 app 时,我看到了8年之前的一场旅行——阴雨的天气,一盘满满的英式早餐,还有几张意味不明的自拍。说实话,我确实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些照片了。还好,除了对以前的造型感到有些尴尬以外,并没有什么太刺痛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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苹果照片自带的回忆功能丨果壳编辑提供
QQ所带的回忆功能会自动生成“悠扬夏日”等主题丨果壳编辑提供
但并不是所有的记忆都是愉快的。吴漪父亲葬礼的照片如此——它当时在拍的时候,就并不是要为“多年之后愉快地翻看”而存在的。 即使拍摄的时候愉快、幸福的照片,事过境迁,也难免尴尬。
《连线》主笔劳拉·古德(Laura Goode) 曾经与自己的男友订婚,在 Facebook 上定下婚礼日期、昭告亲友。但就在婚礼前夕, 两人对婚姻意见不合,忍痛分手。她原本也慢慢消化了情伤,但好巧不巧,一年后,Facebook 却兴高采烈地来提醒她, “你的结婚纪念日要到了!”
“已经分手了,但在互联网上,我永远已婚”丨Giphy
但更重要的问题无法解决: 人工智能不知道什么是快乐的回忆,更不会知道为什么这些看起来快乐的回忆会变成痛苦、尴尬的回忆。
人是会变的,记忆也会。当一切产生变化,那些曾经重要的东西,会被我们藏于记忆深处的楼阁、不去触碰。忘记本来没那么困难,只是需要一点点时间,以及特意拉远的物理和心理距离。
但因为有了林林总总、细细碎碎的、难以遗忘的电子记忆,特别是进入公共空间的记忆,那些晒过的、贴过的、发过的,反而成为了一道道会突然冒出的坎。上传越多,埋下的潜在“雷”也就越多。哪个雷会在哪一天爆开,都难以预知。
如果不想收到“惊喜”,就需要额外耗费情绪和精力成本,去筛选记忆。审视过往的电子记忆,小心谨慎地管理着各种各样的账号,清除在社交网络上的 tag 等等……删掉的过程,又像是过了一次人生幻灯片,必须沐浴焚香,备好烈酒,鼓起一百分的勇气往回看。
谁没有非主流的黑历史呢?丨元气小鸡血/B站
电子记忆问题二:
足够“真实还原”吗?
还好,不愉快到葬礼这种程度的记忆,毕竟只是少数。大部分时候,电子记忆看起来总是欢快的、轻飘飘的、没心没肺的。毕竟,在社交网络上,我们总是用尽力气,展示甜蜜和美好。不管是出于社会压力也好,虚荣也好,还是表达的欲望也好,我们人类总有粉饰记忆的倾向。
这又带来了新的问题—— 上传时就未必真诚,上传后又被算法操控的东西,算是“真的回忆”吗?
社交网络改变了我们对于“关系”一词的定义。在社交网络出现之前,我们断然无法想象可以打开一个有一千多人的朋友圈,有的人甚至我们都没有说上几句话。我们和这些人之间的关系, 由“点赞”以及只言片语的评论维持着,有时候维持也是一种负担(谁没有给老板深夜的感悟点过赞呢)。
靠点赞维持关系,也是一种负担丨Giphy
Facebook 发现,和用户活跃度最相关的指标,是用户好友的多少;在时间流算法下,“活跃互动”的好友,会更频繁地出现在首页 [6]。伦敦大学金匠学院的社会学教授 威廉·戴维斯(William Davies) 用“快乐产业”[4](Happiness Industry)来形容这种被科技巨头和社交网络形塑的关系,以及它背后看似美好的记忆。 对于科技巨头而言,他们要做的事情,其实是将复杂的人际关系,抽象成为可以带来利益的“快乐”。所有的一切都围绕着用户的互动展开——在内容的生产里, 在点赞和被点赞里,用户周围的人和网络被转化为愉悦感,可追溯、可量化。而愉悦带来的边际效应总是递减的,所以社交网络的产品设计,免不了需要将一点点快乐不断强化、扩大,朋友越来越多,情感表达越来越浓烈。
因此, 社交网络修筑的电子记忆,并不是因为它与你有最深的感情、最强的认可,或者最稳固的关系,而是在算法形塑的互动之下,最能激发活跃度、为平台带来利益的那些东西。而当人们将自己的人生——情感关系、交友关系、生活记忆、人生里程碑——统统交由社交网络的电子记忆管理时,或许并不会想到,在将记忆交付于斯的时候,它就已经不再是“自己”的记忆了,而是一个被打扮过、粉饰过,甚至扭曲过的“镜中自我”。
互联网上的自我是粉饰甚至扭曲过的“镜中自我”丨Giphy
而那些变形的记忆,还会一直像幽灵一样,漂浮在“云端”——或者沙漠、戈壁甚至北极的某个数据中心里。
比如那些“死去”却依旧存在的网站。我大学时期的照片由于移动硬盘的损坏而丢失,遍寻不得后,我想起了“人人网”——那个曾经在大学的时候十分红火的“Facebook 山寨版”。成功登陆之后,找到了一些当时上传的照片,以及当时熟络、后来却完全没有联络的校友的留言。我花了一整个晚上,带着怀念的心情,一条条翻看那时候的日常,略显尴尬的自拍,还有深夜不知所谓的牢骚。
我看到了一些拿到现在的社交网络上有可能会“社死”的照片和发言。它们只是躺在那里,最后一条评论是10年以前,但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它会被挖出来,在不同的语境下,被误读,嘲讽,甚至被不怀好意的人添油加醋。它的确是我发的,却又“不是”我,只是当时的语境和心情下的一个极其抽象的映照,是时光的一个切片。
我决定抛弃这部分的电子记忆,完全关闭账号(只是我不知道怎么关掉它)。而这样的账户,不知道还有多少散落在互联网各处,也许有天会随着相关网站的永久关闭而彻底消失,也可能会一直孤独地漂浮在数据云里,很久很久。
电子记忆问题三:
太多细节,无法“遗忘”
即使足够真实,“记得太多”本身,也可能是沉重的负担,甚至是一种诅咒。
美国人吉尔·普莱斯(Jill Price)患有超忆症,事无巨细都无法遗忘,为此饱受折磨。确诊后她将自己的故事写成书——《一个不会遗忘的女人》丨Bryce Duffy
人类的记忆分为好几种,其中一种是程序性的记忆,类似于骑车、游泳的“本能”,在大脑十分“底层”的地方操作。而我们日常谈论的“记忆”,主要是两种——“自传性”的,和“描述性的”。
自传性的,就像是故事一样,有时间顺序、有细节、有感受,比如我昨天早上起床,早饭吃的是麦片,很好吃;中午读了一本书,读书的时候咖啡洒在了书页上,一阵手忙脚乱……
而 描述性的记忆,则没有那么多的细节。麦片是什么牌子的,读的这本书是谁写的,写了啥,讲了一个什么道理。
我们的自传性记忆,终究会被梳理、沉淀,由“经验”抽象为框架和道理。这是记忆发展中十分关键的一步。如果缺失这一步,就会像一些拥有“超级自传体记忆”的人一样,被困在细节里无法脱身——他们记得一切,却梳理不出来任何意义。[2]
人们会不断把鲜活的短期记忆“腾空”,转移到长期记忆的“仓库”中,并修剪掉过多的细节与情绪。毕竟,生命中不止有快乐,还有痛苦与悲伤。让冷静的、抽象的长期记忆去接管、沉淀这些经验和片段,甚至休眠、遗忘,这也是人们保护自己的方式。 我们忘掉一些东西,来交换继续往前走的力气。
遗忘,让我们有力气继续向前走丨Giphy
所有的电子记忆,似乎都倾向于事无巨细的“自传体”的记忆。电子记忆永远无法参透一件事:记得父亲的葬礼日期,和看到父亲葬礼的照片,是完全不同的体验。
为什么看到被“智能”挑选、呈递到我们眼前的“那年今日”,那些曾经不愉快的片段,会让我们如此沮丧?这其实和“创伤后应激”(PTSD)有点相似——在经历了重大的创伤之后,大脑无法有效地擦除那些巨大的情绪冲击,它一遍遍被唤醒,让人一遍遍经受“当下”的、清晰的、生动的痛苦。
不仅如此,电子记忆还无法自动拥有“遗忘”这个功能。人们从前总觉得,遗忘是一件负面的事情。实际上,一些前沿的神经科学研究发现,大脑是会主动地去“遗忘”的。清华大学生命科学学院的钟毅教授和合作者,曾经研究过大脑的遗忘机制。他们发现,人的大脑中有一种细胞,会主动地去擦除新生成的记忆印。而被切断“遗忘”通路的小鼠,在记忆新的东西上也会产生问题。[3][4]
这种有机的记忆与遗忘,是人类“叙事”的核心。
我们丢掉、隔离、粉碎一部分记忆,又用今天的视角和价值观去重新塑造一部分记忆。 [8]
我该记住什么,需要忘却什么,在有意识和无意识之下,我们对记忆的保留与修改,塑造了“自我”,而它不断在改变、在前进。同样的,一个集体对于集体记忆的叙事,也塑造了集体身份的认知。
当我们有了数以T记的照片、音频、视频、文件,有了社交媒体上事无巨细的记录,乃至打卡、锻炼、互动、点赞……这些堆积如山的过去碎片,组成了一个从前的人类不需要应对的东西——会自发涌现的、不加选择的、萦回不去的庞大记忆。
在它的阴影之下,要寻得真实、可靠、一以贯之又不断发展的东西,将无数的细节提炼为连贯的人生故事,是多么困难。
而其他人要从中截取只言片语,脱离上下文语境进行任意的扭曲,又是多么简单……
英国华威大学传播学教授 乔安妮·加尔德-汉森(Joanne Garde-Hansen) 认为,电子记忆是“活跃的、主观的、有机的、充满情感而无法预测的产物”,它“将过去与现在同时放在当下”,充满了“差异、随机、自发和变化” [7]。电子记忆带着我们无法掌握的混乱存在着,叙事碎片而颠倒,情感强烈而错愕。未来,我们要如何处理这些如山一般堆积的记忆,从中整理出线索与叙事?谁拥有它们,谁又负责解读它们?
这并不是说我们要立刻完全抛弃这些回忆,摁下“清除”的核按钮。 但我们的确应该认真考虑,如何与电子记忆更好地共存。手机、电脑、人工智能,乃至各种各样的电子设备,都让我们成为了“赛博人类”(Cyborg),延伸了我们的肢体和感官。而电子记忆,也是赛博格的一部分,是我们心智层面上的延伸——我们不用再背下准确的地址,搜索引擎可以回答我们的一切问题。但即使如此,我们依然需要问自己,我们需要用互联网记下什么,以什么方式记住?而我们自己的心智,又在其中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如果明天互联网上存储的一切都消失,有哪些事情,你依然会永志不忘?
参考文献
[1] I Called Off My Wedding. The Internet Will Never For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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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To Remember, the Brain Must Actively Forget
[3] Gravitz, L. (2019). The forgotten part of memory. Nature, 571(7766), S12-S12
[4] Davis, R. L., & Zhong, Y. (2017). The biology of forgetting—a perspective. Neuron, 95(3), 490-503.
[5] Davies, W. (2015). The happiness industry: How the government and big business sold us well-being. Verso Books.
[6] Bucher, T. (2018). If... then: Algorithmic power and politics.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7] Garde-Hansen, J. (2009). My Memories?: Personal digital archive fever and Facebook. In Save as… Digital memories (pp. 135-150). Palgrave Macmillan, London.
作者:李子
编辑:小毛巾、游识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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