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深度解读:拳打镇关西——不寒而栗的自我执法_关西_父女_鲁智深

鲁智深是梁山泊一百单八将中鲜有的完人,这里的“完人”二字,不是说鲁智深是个处处完美之人,而特指他的心性和作为。

若以心度之,鲁达为人爽利,处事正直,全凭一颗赤诚之心,无半点瑕疵沾染;

可若是以迹论之,鲁智深动辄打骂旁人,五台山出家时,在佛殿后撒尿撒屎,遍地皆是,对于负责打扫卫生的小和尚来说,鲁智深恐怕就不是完人,而是恶人了。

“鲁提辖拳打镇关西”是《水浒传》最有名的篇章之一,此章也着实映照出鲁达的两面性。

拳打镇关西的故事家喻户晓,鲁提辖为替金老儿父女讨个公道,三拳打死了郑屠,原著此处描写异常精彩,堪称中国白话小说描写艺术的典范:

第一拳,打在郑屠的鼻子上,打得鼻子歪斜,鲜血迸流,却便似开了个油酱铺:咸的、酸的、辣的,一发都滚出来。

鼻根主味尘,嗅觉会直接影响人对味道的感受,我们吃东西的时候,如果捏住鼻子,有许多味道就品不出来了,鲁达打中郑屠的鼻子,嗅觉的混乱导致各种味道的感受凭空蹿出来,写得妙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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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拳,打在了郑屠的眼眶上,眼棱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红的、黑的、紫的,都绽将出来。

眼根主色尘,郑屠被打中眼睛,之所以能看到很多颜色,用今天科学的方法来说,按压眼球时,角膜会发生或轻或重的变形,随即发生光的色散现象,眼睛就会看到许多颜色。

第三拳,鲁达打在了郑屠的太阳穴上,施耐庵的形容是:却是做了一个全堂水陆的道场:磬儿、䥽儿、铙儿一齐响。

这个比喻不消多说,不止打中太阳穴,只要头部遭到重击,人都会出现短暂的神经性耳鸣,耳边仿佛有人敲锣打鼓一般,这个感受恐怕人人都有,但不是每个人都能有施耐庵这样的妙喻。

鲁达打了三拳,形成三处对比,连用三次通感,多一字画蛇添足,少一字万万不可。

“拳打镇关西”一向被赋予了见义勇为的英雄意义,“英雄”二字的评价,是基于广大百姓对自我执法、替天行道的天然好感——官府无法做到的事,只能寄托到“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好汉身上。

纵观鲁提辖拳打镇关西的整个过程,处处透着武断和草率,这也就注定自我执法的精确度是有待商榷的。

《水浒传》第二回,鲁达和九纹龙史进在茶坊相遇,一见如故,转而去酒楼吃酒,闻得隔壁阁子里有哭泣声,扰了酒兴,让小二将哭泣之人叫过来,进而从金翠莲父女口中,得知了郑屠的恶行:

那妇人便道:“奴家是东京人氏,因同父母来这渭州投奔亲眷,不想搬移南京去了。母亲在客店里染病身故,子父两人流落在此生受。此间有个财主,叫做‘镇关西’郑大官人,因见奴家,便使强媒硬保,要奴作妾。谁想写了三千贯文书,虚钱实契,要了奴家身体。未及三个月,他家大娘子好生利害,将奴赶打出来,不容完聚,着落店主人家追要原典身钱三千贯。”——第二回

按金翠莲的说法,这个郑屠确实是个恶人,既玷污了人家女儿的清白,还讹诈了金家父女三千贯钱,当真是两头得利,致使这对可怜父女不得不卖曲儿还这莫须有的债。

站在执法的角度,鲁达如果要给金翠莲父女做主,他首先需要调查研究,眼下只是这妇人的片面之词,当事人在讲述事件经过时,往往会屏蔽掉对自己不利的事实,只挑选有益于自己的条件来讲。

为什么鲁达一听翠莲的诉说,根本不做调查就深信不疑?一是因为鲁达暴烈急躁的性格;二是因为不公平的社会现实以及从上到下已然废弛的官方制度,让民意有种想当然的模式:强者和弱者争端,肯定是强者无理,官方也肯定偏向强者。社会不公使一般人相信巨额财富肯定来路不正,“仇富”是普遍的民间心理;三是郑屠这个暴发户挑战了旧的既得利益者鲁达的尊严。(十年砍柴)

从后文来看,鲁达并不是个纯粹的莽汉,他也有心思细腻的地方。

比如放走金翠莲父女后,他猜到店小二可能会给郑屠通风报信,于是掇了一条板凳,在客店里硬是坐了四个小时,为金家父女争取逃跑的时间;

再如三拳打死郑屠后,鲁达担心要吃官司,便抖了个机灵,当众大嚷“你这厮诈死,洒家以后和你慢慢理会”,然后趁乱溜走。

鲁达面对金翠莲的倾诉,依照他正常的性格,是不会贸然出手的,“拳打镇关西”之所以来得突然,让鲁达看上去像个愣头青,是因为金家父女的倾诉里,有一个“导火索”引燃了鲁达的鲁莽——那就是“镇关西”这三个字!

诸君且看后文,鲁达在郑屠肉铺上翻脸时,骂的第一句话并不是斥责郑屠强抢民女,而是反感他的外号“镇关西”这三个字:

鲁达道:“洒家始投老种经略相公,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你是个卖肉的操刀屠户,狗一般的人,也叫作‘镇关西’!你如何强骗了金翠莲!”——第二回

“镇关西”的名头,用今天的话来说就好比是“关西老大”,有称霸关西,唯我独尊的意味,这种意图凌驾众人之上的外号,历来就伴随着打杀抢夺的内涵。

我们看金庸的武侠小说,总会看到一堆武林人士争夺武林盟主的地位,为了得到这个至高无上的称号,他们使用各种阴谋诡计,各门派你争我斗,在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这恰恰解释了鲁达的心态。

不同的是,鲁达并没有争夺“镇关西”地位的念头,他只是看不惯一个小小的屠户,居然敢僭越自己,自称老大,所以鲁达才说“我做得关西五路廉访使,也不枉了叫做‘镇关西’”。

金圣叹评道:先叙自己一句,使之有珠玉在前之愧。意思是鲁达这么厉害了都自封“镇关西”,郑屠却敢占这个名头,这不是欠揍是什么?

十年砍柴在其作《闲看水浒》中,从社会层次方面对鲁达厌恶郑屠的心理给予了深刻的分析:

鲁达这番话,隐含着封建时代统治者对商业和商人的看法,可利用商人生财,可收商人的赋税,但坚决要堵住商人因经济实力高涨而要求政治权利的欲望,以防动摇以农立国、以儒治国的根本......中国封建时代的官民关系就是:再小的官也是代表官府管理、统治百姓的,其尊严不可被挑战;再富有的民也是被管理的。——《闲看水浒》

正是有了这种心理上的偏见,导致鲁达从听金翠莲倾诉,到最终打死郑屠,从头至尾,他都没有去了解郑屠是否真的欺骗了金家父女?是否金家父女说谎了?

带着这种偏见去执法,如果运气好,自然是惩凶除恶,运气不好,就会被别有用心的人利用。

对于鲁达这种性格上的缺陷,施耐庵并没有回避,他需要借助一个情节,来揭示这种“自我执法”的不靠谱,于是就有了第五回“鲁智深火烧瓦官寺”的故事。

在这一回中,鲁智深前往东京,途经瓦官寺,发现了几个面黄肌瘦的老和尚,从这些和尚口中得知,瓦官寺被被生铁佛、飞天药叉一僧一道霸占。

鲁智深听了大怒,当即找到了正在喝酒吃肉的“生铁佛”崔道成,结果对方三言两语就把鲁智深给哄骗住了:

那和尚便道:“师兄请坐,听小僧说,在先敝寺,十分好个去处,田庄又广,僧众极多,只被廊下那几个老和尚吃酒撒泼,将钱养女,长老禁约他们不得,又把长老排告了出去,因此把寺来都费了。僧众尽皆走散,田土已都卖了,小僧却和这个道人新来住持此间,正欲要整理山门,修改殿宇。”——第五回

自我执法最大的弊端就是忽略证据,只以当事人的主观感受为依据。

起先听完老和尚们的抱怨,鲁智深气冲冲来找崔道成算账,又被崔道成花言巧语,轻松骗走。

他却忽略了最重要的证据:几个老和尚面黄肌瘦,连粥都吃不起,那一僧一道却是满脸横肉,肚皮发福,餐桌上又是酒肉,又有妇人相陪,谁在说谎一目了然。

鲁智深并没有判断是非的能力,后续一僧一道拿到兵器后,便露出了庐山真面目,和鲁智深大战一场,鲁智深至此才明白谁是好人,谁是坏人?

事实上,如果一僧一道还想继续欺骗,鲁智深恐怕还会被继续蒙在鼓里,只要他的理性判断稍微出现问题,就会诞生滥杀无辜的情况。

瓦官寺一节,虽然鲁智深、史进两人合作,战败了一僧一道,可寺里的僧人悉数自缢,陪酒妇人也投井而死,悲剧从来都没有避免。

《水浒传》里的官逼民反是事实,而底层振臂高呼构建的“自我执法”系统,往往会导致大众暴力的滋生,因为一定会有狡猾之徒,利用大众心理替自己掠取利益,就跟今天的网络暴力是一个道理——谁的声音大,谁就能掌控舆论,也就能得到大众的支持。

“拳打镇关西”中,如果郑屠是个好人,金翠莲父女撒了谎,鲁达的行为模式也不会有任何变化,郑屠恐怕还是要被打死,因为民间审判、自我执法的外在形式,就是简单粗暴的发泄情绪,以这种形式为基础的替天行道,一定会误伤无辜。

就《水浒传》文本而言,鲁智深已经算是合格的好汉了,没有犯太大的错误,其他人就难说了。

江州劫法场,李逵挥动两把板斧,冲进人群里左劈右砍,不知误斩多少百姓;

宋江怒杀阎婆惜,卖醪糟的唐牛儿从中分解,主动帮宋江解围,却反被知县拿住,关在牢里,原因仅仅是县衙里众人都和宋江交好,准备拿唐牛儿当替罪羔羊。

在社会黑暗,刑法废弛的大环境下,所谓的梁山好汉,与劫匪恶霸的区别是微乎其微的,真正受残害的,是那些本本分分工作,老老实实生活的小老百姓,真应了张养浩在《山坡羊·潼关怀古》中写的那句诗: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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