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在“使闺阁女儿昭传”的文学巨著《红楼梦》,里面写尽了形态各异的女儿。因为具备高超的语言驾驭能力,所以作者往往只用一个字,便能准确勾勒出这些女儿的特点来,如“憨湘云”、“勇晴雯”、“呆香菱”、“俏平儿”等等,而对于花袭人,则用了一个“贤”字。
贤,重在指德行,有时还囊括才能,而在旧时,对于所有女子而言,贤德高于一切。
袭人初登场时,文中便对其做了一番介绍,重点提及因为她“心地纯良,克尽职任”,贾母才将其与了贾宝玉,而在服侍贾宝玉后,袭人又因和顺恭谨、尽心竭力为府中人所称赞。
看着贾宝玉不喜读书、毁僧谤道,她便使用怀柔政策,与贾宝玉“约法三章”,为了主子的前程,袭人可谓煞费苦心。
李奶奶当众怒斥其“狐媚子”、“勾引宝玉”,她也只是哭,并不反驳,如此忍气吞声识大体,让人心疼。
贾宝玉与晴雯拌嘴,激动处称要去回王夫人,要将晴雯撵出去,花袭人一见便跪下来,好说歹说才劝住了,而前一刻晴雯还殃及池鱼,将她嘲讽了一番。如此不计前嫌,委曲求全,灵魂高贵到闪闪发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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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种种,不消多记,所以在贾府,袭人的贤良是有口皆碑的。而作为读者,很多人亦认为袭人此人是实实在在的贤良,因为品质可贵,所以作者才偏爱之,将其嫁给了蒋玉菡,逃离了败落的贾府。
可是,在作者的心中,花袭人真的是他偏爱的女子吗?如果看懂了作者“赏”给她的三样东西,我们或许就豁然开朗许多。
唯一的“破席”
在第五回,贾宝玉在太虚幻境的薄命司,见到了一幅画,画中是一簇鲜花和一床破席,旁边有几句言词: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根据判词我们知道,这是花袭人的判词,因为除了她,没人会嫁给优伶。而判词中,温柔和顺和似桂如兰,将袭人素日的形象刻画得分毫不差。而意味深长的是,这画中的那一床破席。
画中的鲜花,指花袭人的姓氏,席,通袭,两物暗指花袭人姓名。可是,纵观所有金钗的判词,凡暗指人物的事物,都是美好的,即便有残缺,也是带有美感的。如妙玉判词中的“美玉”,香菱判词中的“枯荷”,王熙凤判词中的“雌凤”……可是,作者明明可以像巧姐、迎春等人的判词一样,用一个美人代表袭人,它为何非要用一床草席呢?草席也就罢了,为何还是破的?
细思起来,无非是暗指袭人低贱如草席,而且还曾委身贾宝玉,已经成为了一床破席。但是作者的笔下,并非所有“沾染了男人气味”的女子都是可憎的,譬如王熙凤和平儿、李纨和尤氏等等。所以,这破席重点不是指袭人已非完璧,而是人格上出现了残缺。
正因此,袭人的判词中,“温柔和顺”之前才有“枉自”二字,“似桂如兰”中才有“空云”两字。原本是赞誉之词,但前面的两字直接将这赞誉否定了,很显然,作者的意思是,这些形象都是假的。
意外的“窝心脚”
衔玉而诞的贾宝玉,自幼便对女儿膜顶崇拜,其一句“女儿水做的骨肉,男子泥作的骨肉”更是闻名京城。这位小爷,在女儿们面前素来只有尽让的,从来不会对她们颐指气使,只有唯命是从,伏低做小。有时甚至甘心为丫环们工作,譬如第五十一回袭人回家探母,当夜临睡前,麝月因够不着镜子上面的帘子,求身量较高的晴雯帮忙,晴雯却怕冷舍不得出暖阁,贾宝玉便自己走了过去,将帘子拿了下来。
这就是贾宝玉,在丫头们面前从来没有主子的款,更别提打骂丫环了。可是,有一回贾宝玉竟然打人了,而且头一次打人,竟然还踢中了袭人。
在第三十回,贾宝玉在雨中奔回怡红院,谁料丫头们关起门在赶鸭子玩儿呢,雨声笑声不绝于耳,何曾听到贾宝玉的敲门声?这贾宝玉一天中经历了与黛玉和解、被宝钗讽刺、调戏金钏被母亲怒斥等事后,胸中积压了一肚子情绪,此时又被丫头们锁在门外,被大雨淋成了落汤鸡,很快被触怒,想着要把这开门的踹上一脚。
好巧不巧,这一次开门的正是花袭人。
为何说巧?因为贾府中的丫环,自上而下各司其职,人人都有明确的职责,谁负责浇花喂鸟,谁负责来往使役,谁负责铺床叠被,都是定好的。这花袭人,是怡红院首席大丫环,素日只贴身服侍贾宝玉,何须劳动她开门啊?所以贾宝玉后来还纳闷:
“我长了这么大,今日是头一遭儿生气打人,不想就偏遇见了你!”
可是,事情偏偏就是这么巧,宝二爷头一次打人,就给花袭人一个“窝心脚”,而这一脚,让花袭人患上了咯血的毛病,以致后来都不敢和贾宝玉狎昵了。这意味着什么?很显然,是作者在借此教训花袭人呢。你看看花袭人自己咋说:
“我是个起头儿的人,不论事大事小事好事歹,自然也该从我起。但只是别说打了我,明儿顺了手也打起别人来。”
深意就在这“起头儿”的上面,我们知道贾宝玉的初试,是和花袭人,但是后来,花袭人在王夫人面前“进言”时,将自摘得一干二净,反而暗示林黛玉与贾宝玉不干不净。所以,怡红院那么多丫环,连开门的工作都落实到个人,作者却安排花袭人享用贾宝玉的“窝心脚”,无非是深意存焉罢了。
肮脏的石榴裙
薛宝琴进京后,给堂姐宝钗和堂嫂香菱各送了一件石榴裙。在贾宝玉生日那天,香菱进园与众丫环斗草,期间因为一句“夫妻蕙”被几个丫环取笑,打闹间被推到了泥坑里面,一条崭新的石榴裙,被泥水染得面目全非。
小丫头们见惹祸了,赶紧一哄而散,独留香菱站在原地不知所措。一时贾宝玉见了,知道缘故后,一来担心宝琴知道了心寒,二来担心薛姨妈知道了要唠叨香菱,便想了个法子。他称袭人正好也有件这样的裙子,因为现在孝中,还未上身,让香菱先换了袭人的新裙子,先将此事混过去。
贾宝玉返回怡红院和袭人说明情况后,袭人果然将新裙子拿过来给香菱换了。继而袭人又道:
“把这脏了的交与我拿回去,收拾了再给你送来。你若拿回去,看见了也是要问的。”香菱道:“好姐姐,你拿去不拘给那个妹妹罢。我有了这个,不要他了。”袭人道:“你倒大方的好。”香菱忙又万福道谢,袭人拿了脏裙便走。
此事得到了完美的解决。而在这件事中,我们发现了一个秘密,那就是还在孝中的袭人,明知不能穿红色,为何要新作石榴裙?巧合的是这石榴裙与香菱的一模一样,细细琢磨后,我们才恍然大悟,袭人的石榴裙,不过是薛宝钗将宝琴送的石榴裙悄悄转赠她的罢了,显然,因为香菱是个侍妾的身份,宝钗自持是大小姐,宝琴却赠送她俩一样的礼物,宝钗如何能接受呢?但宝姑娘没有明确拒绝,而是背后悄悄送给了同为“姨娘”的花袭人。
只是,本来能拥有崭新石榴裙的花袭人,最后只能换来一件沾满泥水的石榴裙,这意味着什么呢?男人是泥做的骨肉,花袭人沾染了男人的气味后,成为了肮脏的泥水。
从破席到窝心脚,再到肮脏的石榴裙,作者对袭人的讥讽一层比一层辛辣,一层比一层不留情面。
所以,作者到底还是太调皮,最喜明暗互转之笔,文中常常明褒暗贬,真假互形,表面上对一人赞扬有加,但却在细节处否定这种赞扬,达到一种反讽效果,使这种批判越发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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