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叶嘉莹为主角的纪录片《掬水月在手》上映的时候,我还在平遥电影展,查了平遥的电影院,没有排片,本想就这样放弃了,但还是争取了一下,三天后,终于在电影院看到这部电影。看了十分钟之后,就庆幸自己做了个正确的决定——这部电影和《聂隐娘》一样,是一定要在大银幕上看的。
一部人物纪录片,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大银幕来看呢?因为,这部电影由《他们在岛屿写作》系列文学电影总导演陈传兴执导,4K拍摄,去了加拿大、美国到中国的十几个城市,信息量庞杂。并且,叶嘉莹和其他艺术家的吟诵,贯穿全片。这是必须要通过大银幕来感知的。
更因为,它的主角是一个特殊的人,它也用了一种特殊的方式,来让我们感知这个人的精神世界,以及感知她的精神世界对我们的重要性。这种特殊的方式,对视听效果有依赖。
原因不难想见,因为她的主要工作是诗词研究,她是这个领域的大师级人物,她本身也是一位诗人,而当下,正是国学大热、古风成潮的时代(至于为什么会这样,后面再说),她的专业,正在风口上。
但她即便脱离这股风潮,也依然能赢得最衷心的热爱,因为,她的一生,和那些诗词融为一体,她在中国古代世界里,找到了让自己的精神世界栖息的枝条,并且坚决地贯彻到了自己的生活里。她就是她的诗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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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嘉莹生于1924年,她的家族,在当时是一个望族,所以,尽管那是一个不平顺的年代,她却度过了相对安静的童年和少年。大宅院里的生活,就像董桥所说,还带着“旧时月色”的况味,院子里有树,“青盖亭亭”,有花,有荷塘。冬天的北平,比现在要冷,常常要下大雪。然而,雪后的北平,也另有意趣。
叶嘉莹的父亲,在航空部门工作,在孩子们还很小的时候,就培养他们对天空的兴趣,夏天的时候,在院子里铺一张凉席,让孩子们躺在凉席上,看着星空,自己为他们讲解天文知识。
在这样环境里长大的叶嘉莹,感受力很发达,懂得欣赏自然界一切细微的美。在《掬水月在手》里,她细细地讲述,夏天和秋天树叶的区别,夏天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和秋天的风吹过树叶的声音,是不一样的。
童年为一生奠基。所以,即便她生活在多灾多难的20世纪,这个世纪的大事,她一一经历,但她总能在自然界找到疗愈。她经历过卢沟桥事变,之后,北平沦陷,全家人吃了好几个月“混合面”,“又酸又臭”。
局势越来越险峻,她的父亲的工作地点不断变化,有时毫无音讯。她的母亲,在天津生病做手术,坚持要回到北平,就在天津去北平的火车上病逝。
母亲去世前,她已经考入辅仁大学,遇到顾随先生这样的良师,开始写格律诗,起初,顾随先生会加以修改点评,后来,随着她的诗艺精进,顾随先生就以和作作为回应。
1948年,她迁去台湾,后来到台大教书,1966年,去了密歇根大学,后来又去了哈佛大学和加拿大的U.B.C大学教书和做研究。在哈佛大学的那段生活,幸福,宁静,她一直念念不忘。
1974年,她回到祖国,写下长诗《祖国行》。1977年,她在报纸上看到国内大专院校需要教师的消息,立刻申请回国讲学。就这样,从1945年大学毕业,直到现在,她一直在教书育人。
这是《掬水月在手》里,她对自己生平的讲述。但她没有讲出来的,其实更多,抗日战争时期的艰苦生活,初到台湾时的艰辛,不愉快的婚姻生活,这个婚姻还持续了很久。她只讲了女儿女婿在1976年因为车祸的去世,她认为,那是上天对她的惩罚,因为,她觉得自己是必须要经历这些磨难的,但在磨难稍稍消停的时候,她就萌生了退意,觉得自己可以安度余年了,于是招致上天启动了惩罚。
即便没有个人生活里的磨难,光是生在1920年代这件事,就足够难了,因为要经历此后的地覆天翻、背井离乡、家园遥望,用将近一百年的时间。
这样的一生,或许会通向沉沦、沉寂,但她救了自己,用诗词,用自然界的细草繁花,也用那些古代的“幽灵”提供的精神资源。
诗人欧阳江河,在谈到叶嘉莹的时候,说她生命中有一个重要的转化,就是把古人转化为自己的生命,“她在她的生命的转化腾空之中,她把自己内心的生命腾出来,然后容纳了三位古代的诗人(李商隐、陶渊明和杜甫)。她把这三个人的肉身,还有更多的包括苏东坡、朱彝尊等等转化出来。”
“它不仅仅是这样,它作为活的生命的转化,可以转化为肉身生命,转化为活生生的人格、人的精神力量、人的教养、人的创造力。她保留下来了,而且可以转化。叶嘉莹先生最大的贡献和最大的启示就是在这里:这么好的中国古代文明,在我们进入现代性的中国之后,除了课本和背诵之外,还能以什么方式转化、存在和产生影响?”
《掬水月在手》用别致的视听设计,很自然、但恬淡地呈现了这个观念。
它用了一个很特别的结构。整部片子,用叶嘉莹位于北京西城察院胡同的祖宅概念,分为七个段落,分别是序曲、大门、脉房、内院、庭院、西厢房,和一个无题段。在不同的院落部分,讲述不同的人和事,援引不同的诗人诗句。而杜甫的《秋兴》八首,则作为一个隐蔽的线索,反复出现在这个过程中。
为什么用庭院的结构来结构整部片子呢?因为庭院也可以隐喻人的精神结构,而且叶嘉莹也说过:“这所庭院不仅培养了我终生热爱古典诗词的兴趣,也引领我走上了终生从事古典诗词教学的途径。面对这所庭院从地面上消失的命运,我当然免不了有一种沉重的惋惜之情。我所惋惜的是当年所蕴含的一种中国诗词中的美好的意境。”
岛屿像他们的摇篮,也像他们的灯塔,封闭自足,却又有面海的远大。“岛屿”也正是因此成为一个一个特别的背景。正如德国作家朱迪丝·莎兰斯基在《岛屿书》里写的那样,在岛屿上发生的人和事“恰恰拥有着最大限度的文学潜能”,“岛屿是一个剧场式的空间,这里发生的一切几乎都在不可抗拒地浓缩为短篇小说、乌有之地的小型戏剧以及文学素材。这些故事的特色乃是诗与真的不可分割,现实被架空,幻想照进现实”。
庭院也大致如此。
更有意思的是,在整部片子里,有大量空镜,在这部惜字如金的纪录片里,陈传兴却把镜头对准荷花、松树、秋林、雪野、陵墓、壁画,而且停留很久,足以让我们听到风声、雨滴的声音,以及风吹过被雪覆盖的野草的声音。
这些声音画面,又和叶嘉莹以及艺术家的吟诵交融在一起,互相诠释,也互相投影。
因为,这些事物,是古代诗词的书写对象,也是古代诗人的精神投射对象。荷花不只是荷花,落红不只是落红,风不只是风,雨也不只是雨。古代人,是把天地当做投影仪,把自己投射在上面的。
与那些古代“幽灵”同行,就要和这些风云草木同行。
《掬水月在手》的配乐,也和这种精神气质应和。担任配乐的,是日本音乐家佐藤聪明,他尤其擅长以简约、朴素的方式,构筑一个古朴、深邃的世界,音乐在场,但却不扰人心神,有存在感,但却异常低调。
比如,她特别欣赏秦观的一首《画堂春》:“落红铺径水平池。弄晴小雨霏霏。杏园憔悴杜鹃啼。无奈春归。柳外画楼独上,凭阑手捻花枝。放花无语对斜晖。此恨谁知。”
她对这首词赞不绝口,她认为,这首词虽然写的是春天的逝去,却轻柔婉转,没有一点怨恨,而是淡淡的,微微的,和李煜的“林花谢了春红,太匆匆”式的透彻又不一样。
她的朋友,UBC亚洲学系中文部教师刘秉松在谈起她的时候,为她强大的自抑能力感到惊叹,不论经历了什么,叶嘉莹总是退守、淡然,女儿和女婿去世后,她休息几天,再度走进教学楼,刘秉松遇到她,问候她,她也只是“眼圈一红,这事就过去了”。
因为,她不是一个人。她和杜甫、李商隐、陶渊明,和所有的中国众神同行。
2006年,黄健翔在解说世界杯的时候,突然激情迸发,狂飙了183秒:
点球!点球!点球!格罗索立功啦!不要给澳大利亚人任何的机会!伟大的意大利的左后卫,他继承了意大利的光荣的传统!法切蒂、卡布里尼、马尔蒂尼在这一刻灵魂附体!格罗索一个人,他代表了意大利悠久的光荣传统!在这一刻,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他不是一个人!
叶嘉莹的重要性就在这里,尤其是在此时此刻。
戴锦华谈叶嘉莹的时候,在被问到,我们是不是因为社会发展太快,而丧失了历史意识的时候,说过这样一段话:
我觉得快肯定是一个原因。我们在100多年当中压缩了西方现代500年的历史,而且尽管今天我们已经居前端了,但是赶超逻辑仍然在左右着人们的头脑。我们总是前瞻,着急往前看,而不能回望。其实这些年来我非常喜欢一个词,叫临渊回眸,某种意义上说我们走到了某一种尽头,甚至说走到了某一种崖边上,这个时候我们还不停下来回回头吗?这个悬崖并不一定是马上就要掉下去的意思,而是没有既定的道路在我们眼前了,前面的路是要趟出来。这个时候去回望,就不单纯是回望的意义了,而是我们在历史当中重新发现资源,发现未来可能性的问题,我觉得这个意识确实是在我们的整个文化结构当中,还没有能够凝聚成形,还没有能够浮现出来。
已经没有既定的道路了,我们必须要在精神的原乡里,找到新的资源,找到可以支撑我们走到未来的线索。
所以,《掬水月在手》用了旧时庭院作为结构,不断回顾过往,也在结尾的地方,讲述了那所庭院被拆除带来的失落感。甚至,让叶嘉莹往更深处追溯,追溯到了她在草原上的家乡。
在和梁文道的对谈中,陈传兴这样说:
她不只回到中国奉献、教书,真正回到了原乡。所谓返乡、还乡的追寻,诗词跟家国、甚至血缘、家国,所有的都交织在一起。
你不是一个人,也不能一个人活着。
你必须和历史的幽灵活在一起,和诗人、烈士和小丑活在一起,和山川风月活在一起,让他们在你的血液里再活一次,直到你自己,也成为后人的依傍,后人生命中的幽灵,在他们的血液里,再活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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