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知老布去世消息的晚上,我在辗转反侧中回想自己作为跟队记者和他接触的点滴。忽然感到有些忿忿,原来“往事涌上心头”这个大家总爱使用的表述是骗人的。事情过去了就是过去了,人走远了就是走远了,再怎么试图在记忆中抓住一点什么,都觉得离自己的身体很远。
贫瘠土地上的幻想之花
老布曾经对我说过,“有一天我死了,你要为我写悼文。”这句话混杂着他说过的那些真真假假的话一起进入我的耳膜,当时并没有被认真对待。答应一声,也是轻飘飘的,像他手里总夹着的一根细长“爱喜”女烟,飘出的烟那么轻轻悠悠的。
12年前的我还年轻,尚未真正开始思考死亡。老布说,“孩子,你太年轻了,还有未来至少50年的生命要展开,而我的人生已经到了自己身后。”但老布永远神采奕奕,永远在训练和比赛场边吼得如雷阵阵,你不会把死亡和这个老人联系在一起。
从前江苏还叫舜天那会儿的主帅德拉甘是塞尔维亚人,有一次他在闲谈时和我提起老布,开了句很魔幻现实主义的玩笑。“在我们那里,大家都说,布拉泽维奇其实已经死了,”他诡秘一笑,“他自己是唯一没有意识到的那一个。”
这句话让我想起马尔克斯写过的那个身处时间和生命迷宫的将军,他最后可能连自己都已搞不清是否还活着。这些年偶尔会和当年他带过的那些队员聊到他,不止一个人说,“他得有100岁了吧。”
说这话的球员未必从心底里敬服他,但却于无意识中把这名教练和永恒联系到了一起。因为他身上展现出的那种强盛的生命力,让人疑心这个老人可以战胜生命本身。
在中国,最爱老布的一定是申花球迷。对于他们而言,老布就像在这片足球的贫瘠之地上开出的一朵幻想之花。客观地说,他在申花只有一个赛季,短暂到无法留下任何痕迹——他最终只是将球队带到联赛第三的位置,而他一手挖掘的那些年轻球员在短短几年内先后被俱乐部转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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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他对于申花的意义究竟在哪里呢?我想,他当年带着自己世界杯季军教头的声望而来,满足了这支球队和球迷对于伟大的幻想。中国足球的历史上没有见证过真正的伟大,但他的存在让球迷有了幻想的资本和触摸伟大的载体。
现在想来,他们的梦想是多么卑微而可怜。在一个足球甚至都无法自然发展的地方,却执拗地憧憬伟大与永恒,注定只能一次次被现实伤害。伟大如布拉泽维奇也无能为力,球迷们遗憾他没能多呆几个赛季。我却庆幸他见好就收,不然他迟早也是要萎谢的。
把反讽玩到极溜的老头
我无法像球迷一样仅仅是远远地崇敬他——那是最幸福的事。我的职业性质决定了自己必须近距离接触他,发现真实的他,这像是一个“去神化”的过程。
近距离,但我拒绝零距离。在最初接到采访布拉泽维奇任务的那段时间,曾经对他过于热情的拥抱和问候感到不适。我试图尽量客气但又明确地告诉他,自己不想成为外界眼中又一个依靠自己女性优势采访报道的记者。老帅严肃地说,“你是我见过最职业的记者之一,不要活在别人的想法中。”
老布是典型的老一辈东欧人,他有他长期生活在极权制度下养成的一种狡猾和迂回,和我后来接触的特鲁西埃、蒂加纳这些来自法国的教练直来直去的性格形成鲜明反差。老布在圈内人的评价里,是出了名的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这并不是一种负面的评价。
关于他和申花前老板朱骏斗智斗勇的故事很多,以下是我认为最精彩的一个:有一次训练中,老板来到场边督训。老布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只见他叫停训练,让队员列成两队,夹道欢迎朱骏,他自己带头鼓起掌来。
这件听起来像笑话段子一样的事,却是真实发生过的。表面上看,他给了老板极度的尊重,而事实上,则含有极大的讽刺意味。一个人没有他这样的岁数和阅历,是绝无法将“反讽”玩得这么溜的。
老布的性格里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是他的不抱怨。正如上面这件事,他完全可以抱怨老板的这种做法,但他选择了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做法。当年他来到申花,面对一批优秀球员的出走,同样不曾抱怨过一句,他尽自己的所能而为。我问过他为什么不抱怨,他说:“你当然有权利抱怨,但那永远是弱者的权利。”
申花这十年来先后有过多名教练和球员采取法律途径控诉俱乐部欠薪,而老布则选了张投资人西装革履的照片设置为自己的手机屏保,当着老板的面给他看,笑眯眯地说自己怀着敬仰之情将他设为屏保。实际上,老布只是为了每天提醒自己,“欠我钱的就是这个男人。”
老布接手国奥后的第一次集训,我去昆明跟训。他在采访中明确告诉我:“我根本不想离开申花,但老板没有钱了,他就这样打发我了。”对于那年的联赛第三,他感到忿忿不平:“我们应该是冠军,但冠军的奖金太高了,有些人不想发……”
奇怪的是,这位名帅在申花的一个赛季经历了这么多不可思议的事,他却并不讨厌朱骏。他可以理解这名投资人在财政上独木难支的无奈以及出于对足球的热爱而作出的种种不专业行为。所以很多年后他这样总结自己和申花的这段缘分:“我们没有在彼此最好的时候遇见,这是我永远的遗憾。”
一次被当众痛骂的经历
彼时中国足球的氛围已远不及米卢时代,据说国家队以前每次集训,来自全国各地的记者都会蜂拥而至,训练场边动辄聚集起一两百人。到我采访老布这届国奥队的时候,场边的记者已不到10人。但是媒体间的竞争意识仍旧强大,大家都想争取独家。一些媒体人难免在背后搞些动作,我曾深深为之困扰。
老布向来善待媒体,但我却有一次被他当着教练组所有成员和宾馆服务员的面痛骂的经历。那是国奥队的某场友谊赛之后,东体的版面上出现了一条特约撰稿的评论,对于球队的战术打法提出了质疑。老布从其他媒体记者处得知此事,于是暴怒斥责:“我对你们这么好,你们却在背后捅了我一刀!你以后可别指望我再搭理你了!”
那个晚上我原本是去国奥队所住的康桥凯莱酒店,和老布以及教练组一同在大堂里看一场比赛。被痛骂之后,我呆坐一阵,打车离开。到家已是第二天凌晨,付完两百元出头的车钱,眼泪终于掉下来。人生总会有一些这样的时刻:你一遍遍问自己,自己的辛苦究竟是为什么?
但我可以理解老人的这种背叛感,他说过自己一生最大的弱点就是希望讨所有人喜欢,他像自己的母亲一样拒绝与人为敌。因此,他尤其无法接受被人背叛和伤害,尤其这么做的是自己信任的人。虽然那篇评论只是单纯出于技战术的讨论,但老布看不懂中文,他只能依赖于他人的翻译。
相隔十年回头再看,媒体间的这种勾心斗角竟还有些让人怀念,那至少说明中国足球在被关注着。如今,大家是懒得再做这些小动作了,因为关心的人越来越少了。
老布出国度了个假,回来又是春风满面了。但那之后发生了一件无比诡异的事,他突然不会说法语了!我们此前都以法语交流,在这件事后,他每次采访必拉来自己的翻译。这当然是出于一种慎重,说明他内心自此有了芥蒂。
那个芥蒂消失于数年后的2015年底,东体当时举行了一次足球论坛,诚意邀请他出席,并包了老布和儿子两人的商务舱机票和五星级酒店食宿,他很感谢我们给自己一个重新回到上海看看的机会。回国这天,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我说再见(Aurevoir),不说永别(Adieu),是因为我希望自己有一天还能再回来。”
但当时我们心里都清楚,这就是最后一次了,这就是永别了。老布回国后在聊天软件上发来消息,叮嘱我常和他联系,但我此后没有主动联系过他。
因为我知道这一天总会来的,他总要离去的。如果我们勤于联系,那时我失去的将会是一个熟悉的人、生活在自己日常里的人;而现在,我失去的只是一个遥远的人,活在回忆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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