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2002年,田壮壮50岁。
北影78班组织了一场盛大的同学聚会,田壮壮去了,还得了一个“最佳沧桑奖”。
推杯换盏中,田壮壮跟人说:“我想翻拍费穆导演的《小城之春》。”
一语既出,众人缄默。
差不多有十年,田壮壮没摸过摄像机。重出江湖,却是要翻拍华语电影的巅峰之作。
个中艰辛,可想而知。
母亲于蓝知道后,赶忙劝阻:“别傻,万一拍砸了你又要被骂。”
田壮壮不信邪。
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为此,他不仅做了大量的功课、充分的思想准备,还邀请好友李少红等人帮忙。在众人的东奔西顾下,《小城之春》顺利启动重拍事宜。
电影的制作班底,可谓当时的“地表最强”:编剧阿城,摄影李屏宾,服装叶锦添,监制李少红。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再次站在导演摄像机后面的田壮壮,哭得像个孩子。
“那天自己没忍住,眼泪掉了下来。”
最终,他用一贯冷峻的“田壮壮风”完成了这段“发乎情,止乎礼”的旧日爱情故事。电影中,旁白的隐去,让作品的意境更显浑然天成。
田壮壮被禁十年后的首部导演作品《小城之春》
电影上映即叫座。
电影杀青那天,田壮壮专门到费穆导演的墓碑前坐了半小时。
他抽着烟,没有说话。
在自己的世界孤独前行的田壮壮,用赤诚与纯粹,跟往事撞了个满怀。
电影是田壮壮的宿命。
父亲田方,北影厂首任厂长,出演过《英雄儿女》;母亲于蓝,因出演过电影《烈火中永生》,被称为“永远的江姐”。
于蓝与田方在莫斯科
一家电影人,往来无白丁。
1978年,田壮壮顺利通过北京电影学院的考试,被导演系录取。
年轻时的田壮壮
那一年,同时考入导演系的还有他的“发小”陈凯歌,以及来自陕西的张艺谋。
当时在班上,陈凯歌和张艺谋几个人一拨儿,讲影像革命,讲视觉冲击,试图通过对中国农民、农村生活的描写,去解开中国五千年历史的沉重包袱;
田壮壮是另一拨儿,要朴素,要干净,去寻找更加边远的东西,追求“平静水面下涌动的暗流”。
于是,大三那年,田壮壮将史铁生发表在《未名湖》上的小说《没有太阳的角落》,改编拍成电影《我们的角落》。
这是田壮壮拍的第一部电影。
之后,他又拍了《小院》《红象》,创下北影在校学生拍片记录,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1982年,北京电影学院的这拨人毕业。
田壮壮留在北影厂,陈凯歌被分配到北京儿童电影制片厂。
没什么背景的张艺谋,被发配到了广西电影制片厂做摄像。
泾渭分明的两班人马,命运迥异的难兄难弟,却在20世纪90年代掀起了中国电影的第五代浪潮。
由左到右:张艺谋、陈冲、陈凯歌、田壮壮
陈凯歌凭借处女作《黄土地》崭露头角,张艺谋的《红高粱》在柏林国际电影节捧回一只“金熊”。
张艺谋与剧组人员在柏林电影节
相较之下,田壮壮陆陆续续拍摄的《猎场扎撒》《盗马贼》《鼓书艺人》等作品,不仅过审一波三折,上映后也是反响平平。
甚至有人怀疑田壮壮:“你拍这电影给谁看,谁能看得懂?”
电影《猎场扎撒》剧照
田壮壮不语,徒留一声叹息。
倾注满腔热爱的电影,三言两语,说不清,理还乱。
不过,想起在甘肃的藏区桑科草原拍摄《盗马贼》等电影的种种,田壮壮依旧伤感。
那时,不仅拍摄环境极其苦寒,田壮壮还犯了心脏病,持续高反、发烧,险些丧命。身体上的疼痛于他而言无足挂齿,但对人文情怀的极致追求掏空了他的精神世界。
在这部电影里,田壮壮肆意地讨论神性与人性、禁锢与生存、绝望与抗争。
1986年电影《盗马贼》剧照
大概是影片追求纪录片式的写实,缺少一定的故事性和色彩性,电影的“观众缘”并不好。
《盗马贼》,成了田壮壮的“意难平”。
以至于,接下来几年,他完全处于一种“躺平”状态,接连拍了《鼓书艺人》《摇滚青年》《大太监李莲英》等几部影片。
特别讽刺的是,田壮壮几乎没花太多心思的《摇滚青年》,因为有霹雳舞、拥抱等新鲜时髦元素加持,卖出了300多个拷贝,成为当年销售冠军。
电影《摇滚青年》海报
进入21世纪,在市场的裹挟下,张艺谋转型商业大片,以《英雄》开启大片时代;陈凯歌则一直在商业和文艺间挣扎、摸索。
上图 从左到右:徐枫、陈凯歌、张国荣
下图:张艺谋与巩俐
而作为导演的田壮壮,却从公众视野消失。
没拍电影这几年,田壮壮也没闲着。
2002年,田壮壮回到母校北京电影学院任教。人生兜兜转转一大圈,又回到最初的起点。
他开始把重点放在扶持第六代导演的创作上。
也是完成很久之前的一个心愿:“我们这一代起步太晚,想达到更高的艺术境界很难,但我们可以去探索去追求,为下一代人搭一座桥。”
田壮壮说了,就做。
回去教书,他天天和学生“混”在一起。主要目的不是玩儿,而是观察。
观察年轻人在想什么,思考自己能带给年轻人哪些知识,还能知道哪些电影前沿的东西。碰上不上进的学生,他还会悄悄“怼”上几句逆耳忠言。
《绣春刀》的导演路阳,就一直记得老师田壮壮的上课喜好。有一年,田壮壮就在课上不露声色地袒露个人隐忧:“哎,看着我们就觉得你们太不成器了,你们一定要去看一个导演,他拍的一部电影叫《疯狂的石头》,技法非常纯熟。”
另外,遇上条件不好的学生,田壮壮还会主动“牵线搭桥”。
缺钱给找钱,缺人给找人。
那时,导演系的学生拍片需要钱,但学校的经费平均到每个学生头上非常有限。田壮壮就到处找自己的朋友,说给我们导演系的孩子们投资一下。
李少红当时也在北影院里办公,对此记忆深刻:“他也有大哥,就是那些帮他的大哥。有钱的,他把钱拿来以后,真往这些人身上砸,那真是血本无归地砸啊。”
他会像当年给自己的同学争取多几尺胶片、多一些拍片机会一样,尽力帮学生们多创造一些机会。同时,他依然顽固,鼓励学生们多去片场,多实践。
除了出钱出人,田壮壮还出力。
任教期间,他相继监制了章明的《巫山云雨》、路学长的《长大成人》、王小帅的《扁担姑娘》等电影。
田壮壮和王小帅
在外人看来,这并非他的本分;但在田壮壮看来,学生拍作业都要家里贴钱,这事儿不能这么干。
田壮壮带的研究生徐伊亮记得,有年临近寒假回学校看田壮壮,当时田壮壮正在上课,大概是最后一堂,徐伊亮悄悄坐到最后排,静静地等他下课。
台上的田壮壮,没有热情洋溢地告白,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从这个校门走出去以后,遇到什么问题需要我帮忙或者我能帮得上忙的,你尽管跟我说。”
徐伊亮的心颤了一下,距离她毕业已经过去了七八年。她毕业的时候,田壮壮说了一模一样的话。
学生心中的田壮壮,带着难得的清醒,如冬日温暖的阳光。
不久前,田壮壮参演的电影《白塔之光》入围2023年柏林电影节主竞赛单元。
作为演员,田壮壮日渐活跃。
一切因缘,离不开老友张艾嘉的“推波助澜”。
2007年,田壮壮拍摄电影《吴清源》,需要找一个演员来演吴清源的母亲。戏份虽不重,却是他非常看重的一个人物。
当时摄影师王昱向他推荐张艾嘉,他看过资料后觉得很合适。在一位香港朋友的帮助下,田壮壮打通张艾嘉的电话,对方说:
“我知道这件事了,正在爱丁堡,回香港再说。”
他只觉电话那头好冷淡,什么也没说,便默认后会无期。
谁知过了几日,张艾嘉从香港打给田壮壮。田壮壮在电话中邀请她来演戏,张艾嘉爽快地回应“可以”。
电影《吴清源》剧照
后来电影在日本开拍时,媒体提出让一位有名的演员出席发布会,主演张震(饰演吴清源)因故无法到场。田壮壮在前一天抱着试试看的心理,又拨通了张艾嘉的电话,她犹豫了一下,说“争取来”。
第二天一早,张艾嘉出现,田壮壮为此感动了许久。
直到很久以后,两人一起喝酒聊天,张艾嘉才告知实情:接电话那天正好是她母亲生日,老太太做了一桌子饭菜,她却被一个叫“田壮壮”的人给叫走了。
友情的根基,就此夯实。
田壮壮和张艾嘉
10年后,2017年,张艾嘉写了一个关于爱的教育故事《相爱相亲》。主题是“爱与女人”,却不再局限于同时代的爱情纠葛,而是涵盖了三代人关于爱的理解。
这个发生在郑州城市与农村的关于爱的故事,由一个切口展开,囊括庞大的情愫与丰富的阅历,平淡而温暖。
剧本完成,张艾嘉第一时间想到了田壮壮。
“剧本是好本子,故事打动了我。但我毕竟不是职业演员,一开始还有些犹豫。不过我知道张艾嘉不是那种随便能找上你的导演,她每次找演员都很挑剔。所以我和她说我不会演戏,但非要让我去,我肯定帮忙。”
为了不辜负老友的青睐和信任,田壮壮在电影拍摄过程中,一点儿也没越界。
他“决定”把自己的本行忘了,只是做一名演员,拼尽全力去演。
电影《相爱相亲》剧照
电影虽然取得了不错的口碑,但国内的票房仅有1800万。但田壮壮所扮演的尹孝平,自然动人,仿佛是本色出演,获得了最佳男主角提名。
花甲之年,田壮壮迎来他的“第二身份”——演员。
导演张艾嘉对他十分肯定:“他的戏很自然,我觉得他给了大家一个好机会,看到什么是好演员。”
《后来的我们》剧照
田壮壮说:
“电影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说,是在一片混乱的世界中提供了安全感。特别是小时候,这个世界完全赤裸裸地打开给你,你其实一直想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我找到了电影。”
几十年的时间,一场归去来兮。
田壮壮有过火一般的炽热年华,为了拍一个理想镜头翻山越岭;
更有过海水一般的宁静悠远,择一事,终一生。
所谓,影如其人。
他希望自己的电影干干净净,只讲故事;也希望自己这一生,清清白白,纯粹赤诚。
这,便是电影人田壮壮的初心。
一直在,一直走。
电影《奇迹·笨小孩》剧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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